回清水的飞机上，我一直在看沈墨给的那份名单。
苏雨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眼睑下有淡淡的阴影。这几天我们都没怎么休息，白天见人，晚上整理资料，凌晨还在回邮件。
空姐推着餐车经过时，我轻轻抬手示意不需要。邻座的大叔看了我手里的文件封面一眼，笑呵呵地搭话:“小伙子搞农业的？”
“算是。”
“好事啊！”大叔声音洪亮，“我家在东北种大米，跟你们南方搞法不一样。但说到底，都是跟土地打交道——土地这东西，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这话朴素得让人心头一震。
飞机落地时是周二下午。一出机场，孙怀圣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就等在路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他咧着嘴的笑脸。
“晓哥！雨晴姐！欢迎回家！”
上车后，孙怀圣一边开车一边倒豆子似的汇报:“评选材料我让王婷带着会计部连夜赶出来了，足足两百页！陈默把咱们所有文创产品的设计图纸、获奖证书都扫描归档了。刘健更狠，他整理了电商平台上二十七万条用户评价，把好评率、复购率、客单价啥的做成彩色图表，看着跟上市公司年报一样！”
“省里那边什么反应？”我问。
“嘿嘿，”孙怀圣从后视镜里冲我眨眨眼，“农业厅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是上回跟咱们去青河考察那个，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这次评选，表面上是选‘龙头企业’，实际上是省里在摸家底——看看哪些企业真有料，哪些是吹出来的。”
他压低声音:“他还说，张永丰的材料报上去后，厅里几个老专家看了直摇头。为啥？永丰报的那个‘有机认证标兵’，认证机构是个没听说过的民间组织，证书花钱就能买。但咱们的认证，是省农科院和省质检院联合发的，硬邦邦的！”
苏雨晴睁开眼睛:“那为什么永丰还敢这么报？”
“赌的就是没人细查呗。”孙怀圣撇嘴，“以前这种事多了去。但这次不一样——王主任说，新来的分管副省长是从农业部空降的，最恨弄虚作假。座谈会就是他提议开的，说要‘当面听听企业怎么说’。”
我心里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
“座谈会流程出来了吗？”
“出来了。”孙怀圣从副驾驶座上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明天上午九点，省农业厅二楼大会议室。先是领导讲话，然后二十家企业轮流汇报，每家十五分钟。下午是分组讨论，晚上还有个招待晚宴——晓哥，你得准备身像样的西装。”
我看了一眼流程表，汇报顺序是按企业名字拼音排的。山川在第十七位，永丰在第二十位——压轴。
这排序，有意思。
回到公司已是傍晚。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几乎每个部门都有人在加班。经过电商部时，我看到王缓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在电脑前核对数据，桌上摆着一堆吃了一半的盒饭。
“晓哥！”王缓抬头看见我，眼睛一亮，“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刚把‘双十一’的预售数据跑出来——同比去年增长320！爆了！”
这个数字让我脚步一顿。
“多少？”
“三百二！”王缓兴奋地挥着手里的报表，“而且客单价从八十七块提升到一百三十五块！说明咱们的产品升级策略见效了，消费者愿意为品质买单！”
她翻开另一份文件:“更关键的是，预售订单里73 是老客户复购。咱们的用户黏性，已经超过行业平均水平两倍还多！”
我接过报表，那些数字在灯光下跳跃着。这不是纸面上的估值，是真金白银的市场认可。
“把这些数据，”我抬头看向王缓，“加进明天的汇报材料里。特别是老客户复购率——这是咱们模式健康度最硬的证据。”
“已经在做了！”王缓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刘总说了，这次要让省里那些领导看看，什么才叫‘实打实的龙头企业’！”
继续往里走，在文创部门口，我听见陈默的声音，少有的激动:
“对！就是这个纹理！天然竹节的弧度要保留，这是机器的仿不出来的生命力……对，打磨再多一遍，要摸上去像玉一样温润……”
推门进去，工作台上摆着十几件新设计的样品。竹编茶具、木刻镇纸、陶瓷花器，每件都透着一种沉静的美感。陈默正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一件竹编灯罩的接口。
“晓哥。”她抬起头，眼下也有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这批新品，我准备申请国家非遗创新设计奖。省工艺美术协会的专家来看过，说咱们的东西‘有古意但不陈旧，有创新但不轻浮’。”
她拿起那盏竹灯，按下开关。暖黄色的光从竹篾的缝隙里透出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月光透过竹林。
“咱们卖的不是工艺品，”陈默轻声说，“是中国人骨子里对自然的眷恋。这份眷恋，值多少钱？”
我没有回答。因为有些价值，本就不该用钱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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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战略委员会紧急开会。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明天座谈会的几个关键点:
1 十五分钟讲什么？
2 领导最想听什么？
3 永丰可能发什么难？
4 我们如何应对？
李总通过视频参会，他的背景是幕源办公室的落地窗，窗外是璀璨的夜景。
“我托人打听了那位新副省长的背景。”李总开门见山，“姓周，五十四岁，农大毕业，在农业部干了二十多年，主管过粮食安全、耕地保护、农业科技。特点是务实，最讨厌空话套话。”
他顿了顿:“而且，他有个女儿在哈佛读环境科学，据说父女俩经常争论中国农业的出路。所以他对‘生态’、‘可持续’这些概念，不仅不排斥，反而很看重。”
这情报太重要了。
“那咱们的汇报重点就得调整。”苏雨晴快速记录，“不能只讲规模、讲利润，要讲咱们怎么保护土地、怎么减少农药、怎么让农民真正受益。”
“对。”林爱国补充，“咱们在青河县推的‘有机种植合作社+保底收购’模式，让参与农户平均增收35，农药使用量下降62——这些数据要摆在最前面。”
刘健举手:“电商数据要不要讲？毕竟增长这么快……”
“要讲，但不能只讲增长。”我思考着，“要讲增长背后的逻辑——为什么消费者愿意买我们的东西？是因为我们建立了从田间到餐桌的全程可追溯体系，每一颗菜、每一粒米都能查到源头。”
孙怀圣一拍大腿:“对对对！咱们那个溯源系统，扫个二维码就能看种植视频、检测报告——这在全省都是独一份！永丰他们绝对搞不出来！”
会议开到十点半。最终确定的汇报框架是:
第一部分（3分钟）：我们是谁——扎根乡土六年的创业团队。
第二部分（5分钟）：我们做了什么——用数据和案例说话。
第三部分（5分钟）：我们未来要做什么——平台化、生态化愿景。
第四部分（2分钟）：我们需要什么支持——政策、人才、公平竞争环境。
散会后，我独自留在会议室。
手机里有条未读信息，是沈墨发来的:
“明天座谈会，周副省长会重点关注‘产业带动能力’和‘科技创新能力’。另外，永丰准备了一份‘行业问题反映材料’，主要针对‘某些企业利用政策补贴恶性竞争’。有所准备。”
我看着这条信息，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沈墨的情报网，深得让人不安，却也实实在在地帮了我们。
回办公室的路上，经过茶水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是王缓和一个新来的运营小妹。
“……我真有点怕，晓哥他们明天要去省里跟那些大老板pk。万一输了怎么办？”
“怕啥子嘛！”王缓的声音，带着川妹子特有的泼辣，“我跟你说，我进公司四年，见晓哥输过吗？永丰那帮龟儿子，就会耍阴招。但咱们是做实事的一—土地不会骗人，消费者不会骗人，数据更不会骗人！”
“可是……”
“没得可是！”王缓打断她，“你还记得去年双十一，仓库爆单，咱们三天三夜没回家不？当时晓哥跟我们一起打包，手都磨出血泡了。最后他在仓库里吼了一句啥子，你记得不？”
小妹想了想:“他说……‘咱们打包的不是货，是信任’？”
“对头！”王缓笑了，“所以明天，晓哥他们带去的也不是汇报材料，是咱们这几百号人、几千家农户、几十万消费者的信任！这种东西，永丰他们拿啥子比？”
我站在门外，鼻子突然有点酸。
轻轻退开，没有打扰她们。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重新看了一遍汇报ppt。那些数据、图表、案例，此刻在我眼里都有了温度。
它们背后，是老周粗糙的双手，是陈默熬红的眼睛，是王缓打包时磨破的手指，是孙怀圣那辆跑了二十万公里的面包车，是清水县层层叠叠的青山，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选择相信我们的人。
关掉电脑时，已经凌晨一点。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公司门口那盏灯还亮着，保安老张坐在门卫室里打盹。更远处，县城的灯火稀疏，大部分人都已沉睡。
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场仗，不为估值，不为排名，甚至不为那可能的政策倾斜。
而是为了证明——在这个追逐快钱的时代，依然有人愿意慢下来，做难而正确的事。
依然有人相信，农业的出路不在会议室里，在田埂上。
依然有人坚持，做企业不只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守护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手机震动，苏雨晴发来信息:
“睡不着。在想明天的十五分钟，能不能改变些什么。”
我回复:
“十五分钟改变不了世界。但能让一些人看到，改变是可能的。”
她很快回:
“那我们一起，让他们看到。”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但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