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清水县的雾气还没散尽,公司食堂已经坐满了人。
孙怀圣端着一碗红油抄手,“哧溜”吸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龟儿子,烫死老子咯!”他抹了把嘴,看向坐在对面的我,“晓哥,你眼睛里头血丝多得跟蜘蛛网一样,昨晚又没睡?”
“睡了三个小时。”我喝了口浓茶,苦涩在舌尖蔓延。
食堂电视正在播放早间财经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在乡村振兴战略持续推进的背景下,农业领域成为资本新风口。专家指出,如何平衡资本逐利性与产业长期性,成为行业面临的重要课题……”
“听听,都在说咱们呢。”陈默端着餐盘坐下,“昨晚我收到三家猎头公司的电话,开价一个比一个高。”
刘健冷哼:“这才哪到哪?要是真拿了长风的钱,咱们这帮老人恐怕都得让位给‘专业经理人’。”
“莫说那些丧气话。”孙怀圣摆摆手,“要我说,咱们就硬气一回!当年五万块钱起家都干过来了,现在估值二十多个亿,还怕找不到钱?”
“怕是不怕。”林爱国插话,他面前摊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数字,“关键是时间窗口。省产业基金那七千万已经到账,青河、平岭两个样板县的建设全面启动,畅达科技的数字中台开发到关键阶段——每个月固定支出就接近八百万。”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账上的钱,只够撑五个月。”
食堂突然安静下来。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却没人再听。
“五个月……”我重复这个数字。
“这还是保守估计。”林爱国合上笔记本,“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比如上次那种公关危机,或者某个项目延期……”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所以启明那边必须尽快推进。”我起身,“怀圣,通知战略委员会,九点开会。爱国,你把供应链成本分析报告再细化,特别是农产品季节性波动对利润的影响。刘健,你……”
我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王缓气喘吁吁跑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晓哥!出事了!”
“慢慢说。”
“是刘爽那边……”王缓把手机递给我,“慕源商贸仓库昨晚被市场监管突击检查,说接到举报,怀疑我们销售‘以次充好’的农产品。虽然没查出问题,但货物全部被封存待检,至少一周不能动!”
我心头一沉。慕源商贸是我们的重要渠道,也是现金流来源之一。
“举报人是谁?”
“匿名。”王缓脸色难看,“但刘爽说,检查人员里有个领头的,他之前在永丰集团的年终酒会上见过。”
孙怀圣“啪”地拍桌子:“张永丰这个龟儿子!正面搞不赢,就玩阴的!”
“先别下结论。”我强迫自己冷静,“王缓,你马上联系刘爽,让他把所有质检报告、进货凭证准备好。同时,通过畅达电商的官方账号发布声明,强调我们所有产品都经过三重质检。”
“那要是消费者追问怎么办?”
“实话实说。”我看着食堂里一张张紧张的脸,“告诉大家,我们正在配合调查,结果出来前暂停相关产品销售——但其他产品一切正常。”
王缓点头跑出去。
陈默忧心忡忡:“这时间点太巧了。长风逼我们做决定,这边渠道就出事……”
“不是巧合。”苏雨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米色风衣,显然是直接赶来的,头发还有些湿,“我刚接到母亲的电话。”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说,”苏雨晴走到我身边,声音很轻但清晰,“如果选择长风,她可以帮忙‘协调’省内的关系,类似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如果坚持等启明……”她顿了顿,“她说,商场如战场,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慢慢选择。”
食堂里鸦雀无声。
“这是威胁。”刘健咬牙。
“是交易。”李总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口,“张秘书长在教我们第一课:在省内做生意,光有商业模型不够,还得有‘朋友’。”
他走进来,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我刚拿到的最新消息。长风资本昨天下午,投资了永丰集团新成立的饮品子公司——三千万,占股20。”
“什么?!”孙怀圣跳起来。
“而且,”李总看向我,“协议里有个补充条款:如果长风最终投资山川,这20的股权将转为‘战略合作资源’,由长风协调,促成永丰与山川在渠道上的‘深度整合’。”
我终于明白了徐总电话里那句“见面礼”的分量。
这不是选择题,是站队题。
选长风,就得接受张永丰这个“盟友”——或者说,傀儡师手中的另一根线。
“启明那边呢?”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沈总半小时前回了邮件。”林爱国打开平板,“她说供应链分析报告很有价值,但还需要我们提供未来三年的人力资源规划,特别是基层农业技术员的培养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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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看这个干什么?”
“邮件里说,”林爱国一字一句念,“‘我们投资的不是商业模式,是执行这个模式的人。如果扩张速度超过人才供给,再好的模型都会崩塌。’”
我把这两条信息放在心里掂量。
一边是带着锁链的快车道,一边是要求我们系好安全带的盘山路。
“九点的会照常开。”我做出决定,“但在开会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我环视食堂里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从夜市摊、从小仓库、从田间地头一起走到今天的人。
“如果有一天,山川不再是‘我们’的山川,你们还会留下来吗?”
没有人立刻回答。
老周,那个最早的合作农户,慢慢站起来。他今天本来是来送新一批有机大米的样品。
“林总,”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我家那五亩地,跟你们合作六年了。头两年不挣钱,第三年才回本。我老婆骂我傻,说别人用化肥农药,一年挣的抵咱们三年。”
他声音有些哽咽:“但我娃去年考上大学,学的是环境科学。他在作文里写:‘我爸爸种的米,养活了我们一家,也养活了一片干净的土地。’”
老周看着我,眼眶红了:“要是山川变了,我可能还会种地,但……但味道不一样了。”
他说完坐下,把头埋得很低。
陈默第二个开口:“我设计那些竹编产品,工厂老师傅总说我事多。一个杯子要编八层,市面上别人两层就卖了。但我记得晓哥你说过——我们卖的不是产品,是这片山水养活出来的生活态度。”
她吸了吸鼻子:“如果以后只能设计‘爆款’,那我可能……就辞职回去开个小工作室。”
一个接一个,老员工们用最朴实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真实的担忧。
九点差五分,会议室已经坐满。战略委员会的成员,加上各部门骨干,三十多人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我把所有信息——长风的条款、启明的要求、慕源的事件、永丰的入股、张薇的暗示——全部摊在桌上。
“情况就是这样。”我最后说,“现在我们表决,是否接受长风资本的条款修正案。”
“我反对。”苏雨晴第一个举手,“不是因为那是我母亲推荐的路,而是因为这条路看似平坦,实则布满了看不见的绊马索。”
“我也反对。”陈默说,“艺术可以妥协,但不能背叛。”
“反对。”刘健咬牙,“老子宁愿慢慢爬,也不跪着跑。”
轮到孙怀圣,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四川汉子,此刻表情异常严肃:“晓哥,我读书少,不懂那些资本游戏。但我晓得一个道理——别个给你一块糖的时候,手已经摸到你口袋里的钱包了。”
一圈表决下来,只有三个人犹豫,其余全部反对。
李总全程没说话,直到最后才开口:“作为投资方代表,我有责任提醒各位——拒绝长风,意味着我们要在五个月内找到至少两个亿的替代资金,同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
他顿了顿:“但作为个人,我佩服你们的选择。我在资本市场二十年,见过太多为了钱放弃初心的创业者。你们让我想起明灏资本最早的那句口号——‘投资于改变世界的人’。”
会议室里响起掌声,不大,但坚定。
“那接下来怎么办?”林爱国问出关键问题。
我站起身,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
稳住、深挖、突围
“第一,稳住现有业务。”我说,“王缓,你亲自去一趟慕源,协助刘爽处理检查事件,同时考察当地其他渠道商,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
“第二,深挖启明这条线。爱国,你牵头组织小组,三天内把人力资源规划做出来——要详细到每个县需要多少技术员、培训周期多长、成本多少。”
“第三,突围。”我圈住最后一个词,“我们不能只等启明。李总,请你动用在幕源的关系,接触其他有农业投资背景的基金。陈默、刘健,你们分别准备文创和电商板块的独立路演材料——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分拆融资。”
“分拆?”众人愕然。
“这是最坏的打算。”我承认,“但如果资本只想吃肥肉,不想啃骨头,那我们就把骨头和肉分开——用能赚钱的业务吸引资金,补贴需要长期投入的板块。”
苏雨晴眼睛一亮:“就像当年我们用文创和会计养活电商?”
“对。”我点头,“只是这次,我们要主动设计架构,而不是被动应对。”
会议开到中午。散会后,我拉住要走的李总。
“您说实话,”我问,“我们这么选,胜算有多大?”
李总沉默很久,才说:“林晓,你知道投资圈最怕什么吗?”
“什么?”
“怕‘理想主义’。”他笑了,难得地露出真实的笑容,“因为理想主义者不按常理出牌,不好控制,经常让精算师的模型失灵。”
他拍拍我的肩:“但也正是这些人,偶尔会创造出真正的奇迹。明灏当初投你们,押的不是商业模式,是你们这群人身上那股‘傻劲’。”
“那现在呢?”
“现在?”李总看向窗外,清水县的天空正慢慢放晴,“现在我更确定了——你们不是在找钱,是在找同路人。”
他走后,我一个人在会议室坐了许久。
手机震动,是沈总的回复邮件,只有一句话:
“人力资源规划收到。周四下午三点,故都见。”
附件是一张电子机票,和一间茶馆的地址。
我把邮件转给苏雨晴,她很快回复:
“我陪你去。”
“这次,我们一起面对。”
我关上电脑,走到窗边。楼下,孙怀圣正带着行政部的人挂新的横幅,红底黄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扎根泥土,仰望星空——山川集团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风吹过,横幅猎猎作响。
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我知道,山的那边还有山。
但这一次,我们不再迷茫。
因为我们终于明白:真正的灯塔不在别人手中,而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