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慕源市,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高楼玻璃幕墙,洒下略带凉意的光辉。再次站在慕源国际金融中心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下,我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那套略显陈旧却熨烫平整的西装。与一年半前怀揣着破釜沉舟的忐忑不同,此刻,我心中充盈的是一份由实打实的成绩单堆砌起来的从容与底气。我们不再是祈求者,而是有价值的合作方。
推开二十八层那间熟悉的、铺着厚地毯的会议室实木大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香与紧张感的气息扑面而来。七位投资评委已然正襟危坐,气氛比上一次更为凝重。李总作为主评委依旧端坐中央,看到我时,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对优异答卷的赞许。会议桌另一端,永丰集团的张总也在,只是那张往日里总是挂着志在必得笑容的脸,此刻像是刷了一层浆糊,紧绷着,眼神深处藏着不甘与焦躁。而他身边那位气质干练的赵副县长,则向我投来了温和而带着明确鼓励的目光——这一年半,我们的成绩,县里是实实在在看到了的。
“时间过得真快,”李总用他那一贯平稳的语调开场,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一年半的观察期转瞬即逝。今天,我们再次齐聚于此,目的明确:评审‘畅达’与‘永丰’在过去十八个月的发展成果,并最终决定,这笔关键战略投资的归属。”
张总率先起身,他的ppt依旧制作精良,金光闪闪的图表占据了大半个屏幕,但他的嗓音却失却了上次那份洪亮与不容置疑的自信。
“各位评委,赵副县长,”他清了清嗓子,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压力,“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永丰集团秉持稳健经营的理念,营收实现了215的整体增长,纳税额持续稳步提升,我们积极履行企业社会责任,与对口帮扶的贫困村建立了更深入的联系……”
他展示的数据依旧庞大,描绘的蓝图依旧宏伟,但评委席上却是一片沉默的审视,几道目光锐利如刀,显然对这些缺乏新意的数字并不满意。果然,那位戴着金丝眼镜、以犀利着称的王评委直接打断了张总的陈述,问题直指核心:“张总,请原谅我直言。的增长率,在当前‘互联网+’浪潮席卷各行各业的市场环境下,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甚至略显迟缓。我们更关心的是,上次评审会重点提及的商业模式创新不足、产品同质化严重的问题,在这段时间里,贵公司似乎并未拿出令人信服的解决方案?”
张总语气一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试图用优化生产线、加强渠道管控等常规措辞来解释,但在评委们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轮到我时,我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到投影仪前。没有急于开口,我先将三组核心数据,以最醒目的方式投射在幕布上:
“各位评委,赵副县长。一年半前,就在这个房间,李总为我们‘畅达’设定了三道看似难以逾越的关卡:年销售额突破五百万元,建立完善的质量追溯体系,成功运营三条以上的农旅融合线路。”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今天,我们带来的,不是一份勉强及格的答卷,而是一份超额完成的捷报!”
“第一,关于销售额,”我指向第一个巨大的数字,“‘畅达电商’平台,上一财年结算,销售额不是五百万,而是整整一千万!”
屏幕上跃出的数字,引来评委席上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我看到李总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
“第二,关于质量,”我切换画面,展示了由‘山川文创’陈默团队主导构建的、覆盖产品全生命周期的追溯系统流程图,“这套体系,不仅服务于我们自有品牌,更延伸赋能给‘清水优品’区域公共品牌,真正实现了从种子下地、田间管理到加工包装、物流送达的全程透明、可追溯!”
“第三,关于农旅融合,”画面再次切换,变成了一张张生动的照片和火爆的预订数据,“我们‘畅达旅行社’在赵静兰的带领下,成功开发并常态化运营的精品线路,不是三条,是十条!覆盖全县八个核心乡镇,直接和间接带动超过五百户农户参与,经‘晓信会计’王婷团队核算,户均年增收超过八千元!”
我趁热打铁,依次展示了刘健电商平台后台那令人惊艳的用户复购率与好评数据,陈默设计的那些已在小红书等平台成为网红的、兼具设计美感与乡土情怀的文创产品,以及王婷提供的、清晰规范、经得起反复推敲的财务报表。
“更重要的是,”我加重了语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并非单兵作战,更不是野蛮生长。我们用实践证明,‘一套人马,多公司协同’的轻资产模式,能够将‘山川文创’的设计力与品控力、‘晓信会计’的财务规范力、‘畅达电商’的市场渠道力、‘畅达旅行社’的在地体验力,乃至我们入股‘畅达商贸’所获得的独有供应链资源,完美地拧成一股绳,形成了我们独特的、竞争对手难以在短期内模仿和超越的‘农旅文商’深度融合核心竞争力!”
评委们的提问依旧专业而犀利,但风向已然彻底改变。
金丝眼镜王评委推了推眼镜:“销售额在一年半内翻番,团队是如何做到的?如此高速增长下,资金流能否跟上,是否存在隐患?”
我坦然回应:“得益于清晰的战略聚焦和团队极致的努力与执行力。资金流确实一直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但我们通过优化账期、与核心供应商建立深度信任联盟,以及‘晓信会计’团队在王婷带领下的精打细算、严守底线,始终保持了健康的现金流运转,从未出现过逾期支付。”
另一位关注治理结构的评委提问:“多公司协同作战,听起来很美好,但权责和利益如何清晰划分?是否存在内部交易或潜在消耗?”
我自信答道:“目前由我担任总协调,孙怀圣负责共享的行政、人力支持。我们靠的是共同的愿景、高度透明的利益分配机制以及兄弟般的情谊和信任。当然,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随着业务规模持续扩大,建立更规范的法人治理结构是必然趋势,也是我们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赵副县长这次主动开口,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小林,你们不仅圆满完成了当初设定的目标,更是远远超出了预期!尤其是带动农户增收致富的效果,非常实在、非常显着!县里真切地看到了你们这种模式的生命力和巨大的社会价值。”
最后的交锋环节,张总似乎心有不甘,试图再次质疑我们供应链的稳定性,又一次提到了李老伯。我心中冷笑,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遥控切换画面,播放了一段提前录制好的视频——镜头里,李老伯和几位我们合作多年的核心供应商,正站在他们的果园、作坊前,对着镜头乐呵呵地,用带着浓厚乡音的话说道:“跟‘畅达’干,心里踏实!钱赚得比往年多,还受人尊重!啥子永丰?给再多钱,我们也不得去!” 视频画面朴实,情感却真挚无比,瞬间将张总的质疑击得粉碎。
最终的结果,已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李总与其他几位评委低声快速交换了意见后,目光环视全场,郑重宣布:“经过投资委员会严谨、全面的尽职调查与综合评审,我们一致认为,‘畅达’团队在过去一年半的观察期内,不仅圆满达成了既定目标,更以卓越的执行力、持续的创新能力和已被验证的商业模式,展现了巨大的可持续发展潜力与社会价值。其‘农旅文商’融合模式,具备极强的可复制性和广泛的示范意义。因此,我们决定——”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会议室里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我能听到身旁孙怀圣那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
“对‘畅达’旗下业务体系,进行总额为三千万元的战略投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瞬间的嗡鸣。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但是,”李总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在我脸上,“资本的注入,追求的是价值的加速倍增与风险的严格控制。因此,本次投资附带有以下核心条件,需贵方无条件接受:”
冰冷的条款,如同一条条带着倒刺的荆棘长鞭,被清晰地宣读出来:
“第一,要求你们在六个月内,完成‘山川文创’、‘晓信会计’、‘畅达电商’、‘畅达旅行社’及你们入股的‘畅达商贸’的实质性集团化整合,成立统一的‘山川集团有限公司’。必须建立完全规范、符合现代企业制度的法人治理结构。届时,投资方将依法派驻一名董事进入董事会,并派驻一名财务副总监进入财务管理层,对重大资金使用及关键决策,享有监督权与一票否决权。”
“第二,本次三千万元投资款项,其中百分之八十,即两千四百万元,必须专项用于‘畅达电商’的全国市场渠道拓展与供应链深度整合。投资方要求,在新财年,‘畅达电商’销售额增长率不得低于50。”
“第三,签署为期三年的对赌协议。若在协议期内,未能达成约定的复合增长率及净利润指标,创始人团队需按年化百分之十二的利率,回购投资方持有的全部股份,且创始人需承担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
每一条款念出,会议室内的温度仿佛就降低一度。这三条,像三副沉甸甸、冰冷冷的枷锁,一条锁住我们的控制权和自主性,一条锁住我们的战略方向和资金用途,最后一条,更是直接锁住了我们团队所有人未来的身家性命。
我注意到张总嘴角难以自抑地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仿佛在说:“看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极致压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兄弟们瞬间变化的呼吸节奏——孙怀圣那原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瞬间血色褪去,刘健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沉稳如山的林爱国,放在桌下的手也不自觉地捏成了拳,指节泛白。
资本的獠牙,在这一刻显露无遗。它不仅要成为我们发展的加速器,更要牢牢掌控方向盘,甚至在我们可能失足时,毫不犹豫地夺走我们脚下最后一块立足之地,让我们坠入万丈深渊。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我没有立刻回应这些苛刻的条款,而是将目光投向李总,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李总,首先,我代表团队,衷心感谢各位评委的认可与青睐。这一年半,我们整个团队,几乎是呕心沥血,拼尽了全力,才交出这份答卷。”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我们如此努力,不是为了在今天,把自己和这群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场由别人设定规则、而且赢面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豪赌上。”
李总微微向前倾身,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总,我希望你明白,这是行业惯例,是保障资本安全与回报的基本风控措施。没有约束的资本,是对投资人的不负责任。”
“我理解资本的逻辑,也尊重市场的规则。”我毫不退缩,语气沉稳而有力,“但‘畅达’走到今天的灵魂,在于我们这群人共同的梦想,在于我们与这片土地、这些农户血脉相连的情感,在于我们这套灵活高效、充满韧性的协同模式,更在于我们对产品品质、对乡土初心的那份坚守!集团化,是我们发展的方向,但我们希望是水到渠成、夯实基础的整合,而不能是拔苗助长、伤筋动骨的强行改造;追求增长,是我们永恒的目标,但我们追求的是健康、可持续的增长,而不是以透支未来、牺牲品质为代价的疯狂冲刺;至于对赌和这份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我再次停顿,目光扫过每一位评委,最终定格在李总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对不起,我,以及我的团队,都绝不会签!”
“哗——”会议室里终于难以抑制地响起了一片低低的骚动和交头接耳声。
张总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不识抬举!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李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身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变得冷硬:“林总,我希望你冷静地想清楚。断然拒绝这些条件,意味着你们将自动放弃这笔三千万的投资。我必须提醒你,你们虽然交出了不错的成绩单,但资金瓶颈问题依然客观存在,并未根本解决。永丰集团和其他潜在的竞争对手,依然在市场上虎视眈眈。失去了资本的强力助推,在接下来的竞争中,你们认为自己能走多远?能走多快?”
“李总,”我挺直了脊梁,毫无惧色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一年半前,我们几乎是一无所有,除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现在,我们有了年销千万的业务底盘,有了被市场验证的成熟模式,有了信任我们、愿意跟着我们干的农户兄弟,更有了这支历经磨难、越战越强的核心团队!我们确实需要资金,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但我们需要的,是能够理解我们模式、尊重我们初心、与我们并肩作战的战略伙伴,而不是试图掌控我们一切、甚至可能在我们遇到困难时落井下石的资本主人。资本,应该成为我们成长的助力,而不是绑架我们梦想、甚至可能随时将我们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枷锁。”
我再次站起身,目光不再局限于李总,而是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评委,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副县长:“我们的路,也许会比接受了这些苛刻条款、拿了投资的路,走得慢一些,会遇到更多的坎坷。但我相信,我们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是我们自己用双脚丈量出来的,会走得无比稳健,无比踏实!赵副县长,您知道,我们根植于乡土,目标不仅仅是商业成功,更希望能为这片土地和乡亲们带来实实在在的改变。这份带着温度的事业,在我看来,远比单纯追求资本的快速增值,更重要,也更值得坚守!”
说完,我朝着评委席和赵副县长的方向,再次微微鞠了一躬,姿态谦逊,但脊梁笔直:“再次感谢各位的厚爱与宝贵时间。很遗憾,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投资条件。‘畅达’的命运,必须,也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掌握在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以及和我们并肩作战的伙伴们手中!”
没有再去解读评委们脸上复杂的表情——是震惊,是不解,是惋惜,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我毅然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如同一个孤独却坚定的战士,步伐沉稳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资本冰冷气息的会议室。
孙怀圣、刘健、林爱国几人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来,他们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显得有些凌乱,却异常坚定。
电梯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直到我们一行人走出金融中心那扇巨大的旋转玻璃门,重新沐浴在秋日明亮却已不带多少暖意的阳光下,孙怀圣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猛地喘了一口粗气,用力一拍他那肉厚的大腿,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老大!你……你刚才……也太……太鸡儿硬气了!老子……老子刚才在里头,心子把把都紧到喉管管上了!差点背过气去!”
刘健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压抑全部排出,他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晓哥,说心里话,你拒绝的那一刻,我心都凉了半截。但是……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你是对的。那份对赌协议,还有那个拥有一票否决权的‘监军’,确实会是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让我们以后寸步难行。可是……”他话锋一转,忧色浮上眉梢,“接下来,电商扩张、供应链深化,哪里都需要钱,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林爱国更是忧心忡忡,几乎要哭出来:“晓哥,这下算是把李总他们彻底得罪了……在慕源,甚至在整个省内的投资圈,恐怕……恐怕我们再想融资就难如登天了……永丰那边,肯定会趁机大作文章……”
我看着他们——激动未平的孙胖子,理性与担忧交织的刘健,以及惶恐不安的林爱国——心中涌起的不是后悔,而是一股更为沉重也更为强大的责任感。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有重新规划蓝图的冷静:“钱的问题,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起再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但要是今天签了那个字,我们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 ‘畅达’也不再是那个带着乡亲们一起追梦的‘畅达’了。” 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唤醒记忆的力量,“你们都忘了?我们是咋个起家的?靠的就是不认命、不服输,靠的就是我们这双能干活、敢拼命的手!”
我拿出手机,第一个拨通了苏雨晴的电话。
“评审会结束了。”我的声音平静下来。
“结果怎么样?”她在那头问,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
“我没要那笔钱。”我直接说道。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约有两三秒钟,随即,传来她清越而无比坚定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确定:“我支持你。带着沉重的镣铐跳舞,就算舞步再华丽,也失去了舞蹈本身的自由与快乐。不如光着脚,继续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闯。你们的根在乡土,魂在团队,别让冰冷的资本,把它们最宝贵的东西弄丢了。”
挂断电话,仿佛获得了最后的确认与加持。我望着眼前这座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心中没有半分失落与迷茫,反而涌起一股更加清晰、更加强大的力量。龙门,不止资本架起的那一座!
“走!回公司!”我对着眼前这群命运与共的兄弟一挥手,声音洪亮,驱散了秋日的凉意,“他们不给路,我们就自己开一条路出来!现在,立刻,马上——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