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一脚踩上粮船甲板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漕渠水面浮着层薄雾,湿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裹紧外袍,冲身后几个七宫弟子摆手:“把文书亮出来,户部调令批了‘查验霉变’,咱们名正言顺。”
那几个弟子点头散开,一个去跟守仓太监交涉,两个开始查舱口封条。墨书自己蹲在船舷边,手指抹过木板接缝——这船吃水比同型号的深了至少三寸。
“不是装得多,就是底下藏了东西。”他嘀咕,“北戎人运货走陆路要绕七百里,能省的绝不会省。”
半个时辰后,底舱夹板撬开了。
铁箱摆在众人面前,长三尺,宽一尺半,表面刷了层桐油防潮。墨书用匕首尖挑开封泥,掀开盖子——弓弩、箭簇、火油罐,清一色北戎制式装备,连火折子都配齐了。
“拍照留样。”他沉声下令,“原物不动,画图,记编号。谁也不准碰箱子内壁。”
随从立刻铺纸研墨,有人掏出炭笔开始临摹。墨书则抽出靴筒里的小刀,在箱角刻了个极浅的“七”字——这是七宫内部标记,只有核心成员才认得。
就在这时,码头外传来马蹄声。
由远及近,整齐划一,是羽林军的行进节奏。
墨书抬头,看见三皇子骑着黑马来了。他穿明黄蟒袍,左手不停摸玉扳指,眼白发黄,嘴角抽了一下。
“好啊。”三皇子跳下马,声音拔高,“我倒要看看,是谁敢私藏敌国军械,构陷本王!”
墨书站直身子:“属下奉旨巡查漕运,发现此船异常,正在取证。”
“取证?”三皇子冷笑,“你一个暗卫部闲职,也配动军械?来人——给我砸了它!”
几名羽林军冲上来,抄起铁锤就往箱上砸。哐当几声,木板碎裂,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
三皇子弯腰捡起一支箭簇,举高给周围将士看:“你们瞧见没?空的!什么都没有!这分明是栽赃!”
人群骚动起来。
墨书没说话,只把刚画好的图样悄悄塞进右靴筒。他双手背在身后,指尖掐了下掌心,确认图纸还在。
三皇子盯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拿下!以通敌罪,押入天牢候审!”
羽林军上前反剪他双臂。墨书没挣扎,任他们锁了铁链,推上囚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声。
许嘉竹是在城西茶摊听说这事的。
她正啃半块烤饼,听见两个脚夫聊天:“听说没?七宫那个蓝衣服的,昨儿查漕运,结果被三皇子当场抓了现行,说他藏兵器陷害皇子。”
“哎哟,那不是前两天退北戎的大功臣吗?怎么转头就成奸细了?”
许嘉竹咬住最后一口饼,咽下去的时候有点噎。
她放下铜钱起身,拍了拍衣角灰,直奔天牢。
天牢在皇城东角,地势低,常年不见阳光。守门的是三皇子亲兵,佩刀样式统一,刀柄缠红绳。
许嘉竹亮出腰牌:“奉旨巡查刑狱。”
守卒低头看了眼,放行。
她一路走到死囚区,脚步放轻。牢道两侧点着油灯,火光摇晃,影子贴在墙上像爬行的虫。
她在转角停下。
前方第三间牢房关着墨书。他坐在草席上,背靠墙,铁链拴在手腕脚踝。脸上有擦伤,但眼神清醒。
牢门外站着一个人。
大红劲装,戴女子脸谱面罩,腰间软剑垂地——死士影。
许嘉竹屏住呼吸,贴墙而立。她体内气息缓缓流动,空气微动的方向在她脑中生成一条线,像看不见的路径图,直指前方。
她看清了。
死士影站在栏外,没说话。墨书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来送饭?”
对方从袖中取出一碗饭菜,递进食槽。
墨书没动。
“这饭有毒吧?”他说,“三皇子的人送来的,能吃才怪。”
死士影依旧沉默。
墨书盯着他:“你若真是丽嫔死士,那就该知道——她当年下的毒,是混在桂花糕里,先伤胃,再蚀心。而这碗饭……米粒偏硬,油光太亮,是‘断肠散’泡过的水煮的。”
他顿了顿:“你要是忠心的,就替我尝一口。”
死士影终于动了。
他一把抓起饭碗,仰头就灌。动作干脆,没半点迟疑。
许嘉竹瞳孔一缩。
她能感觉到空气震了一下——像是有人在极短时间内吞咽大量液体,气流被打乱。
墨书盯着他:“怎么样?”
死士影放下碗,嘴角慢慢溢出白沫。他腿一软,跪倒在地,身体抽搐,手指抠进砖缝。
“咳……”他吐出一口浊气,眼皮翻白。
墨书猛地站起,铁链哗啦作响:“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吗?西市口!你扮成卖花娘,差点被我识破!你说你恨丽嫔毁你家,我才信你留在身边!你现在死了,谁替我证明清白!”
死士影没回应。
他倒在地上,嘴边全是泡沫,胸口起伏越来越弱。
许嘉竹的手按上了匕首柄。
她想冲出去。
但她没动。
她知道现在出去,只会让墨书更危险。证据没了,人证也没了,她救不了他。
她只能看。
牢道里只剩墨书的喘息和死士影喉咙里的咕噜声。
油灯爆了个灯花。
墨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低声说:“瓜子呢……早知道昨天多带两包。”
许嘉竹咬住嘴唇。
她想起小时候在七宫,墨书总嗑瓜子。训练场上,他一边躲玄冥的酒葫芦砸脑袋,一边还能吐壳不误事。
后来她恐高不敢上旗楼,是他背着她爬上去,边爬边说:“别怕,我比你还怕高,但我答应你要来。”
现在他被关在这里,饭都不能吃一口。
而她只能躲在角落,看着朋友中毒,看着线索一点点断掉。
她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眼神变了。
不是愤怒,不是慌乱,是一种冷下来的决断。
她轻轻后退一步,鞋底蹭过地面,没发出声音。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地上抽搐的死士影,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无意识的痉挛。
是朝着她的方向,勾了下食指。
许嘉竹脚步一顿。
她没回头。
但她记住了这个动作。
她继续往后退,穿过两条牢道,直到走出天牢主区。
外面风很大。
她站在台阶上,风吹乱了额前碎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一道旧伤,是练鞭时被回弹的链节割的。
现在那道伤在发烫。
她抬头看向天牢深处。
墨书还在里面。
死士影生死不明。
三皇子赢了一局。
但她还没输。
她转身走下台阶,脚步稳定。
经过一处拐角时,她从袖中摸出一小截炭笔,在墙上快速画了个符号——一只猴子抱着桃子。
这是她和玄冥之间的暗记,意思是“有内鬼,勿信传话”。
画完她立刻离开。
没人看见。
半个时辰后,一个扫地杂役路过此处,盯着墙上的画看了很久,然后默默铲了堆土盖住。
许嘉竹回到宫外巷口,迎面撞上一个送菜的小太监。
她侧身避过,顺势摸了下对方篮子里的萝卜——湿的,带着泥,是刚从地里拔的。
她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前面有个卖糖画的老妇,她买了一串,没吃,揣进怀里。
等到了僻静处,她才拿出来。
糖画是只小鸟。
她用指甲在鸟翅膀上轻轻一刮——糖壳裂开,里面藏着一小片纸。
展开一看,是半枚指纹,还有三个字:别信饭。
她把纸嚼了咽下去。
然后她走向七宫方向。
路上遇到一群踢毽子的孩子,她停下看了一会儿。
有个小女孩踢得最好,毽子飞得老高。
她笑了笑,说:“你这脚法,比我强。”
小女孩咧嘴一笑:“姐姐要不要试试?”
她摇头:“我不行,我一踢就摔。”
孩子们哄笑。
她也笑。
笑声落下的那一刻,她眼神又冷了下去。
她摸了摸腰间的九节鞭。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但现在——
她低头看着自己靴筒的位置。
那里藏着一张图。
图上有船号、箱号、还有那个被刻了“七”字的铁箱角落。
她没告诉任何人。
包括墨书。
因为她知道,有些事,只能一个人扛。
她继续往前走。
风吹起她的衣角,露出一角墨绿布料。
那是夜行衣的颜色。
也是七宫最深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