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速在独角羊公司冰冷高效的轨道上,似乎变得模糊不清。几年光阴,悄然滑过。对江夜雨而言,日历的翻页意味着“滞眼”控制愈发精熟,意味着经手的情报层级缓慢而稳定地提升,意味着她在独角羊内部那个“勤奋、寡言、潜力不俗但背景简单”的人设更加稳固。
也意味着,“假身”这个曾经只存在于父亲疯狂执念和地下研究站中的词汇,已经不再是秘密。
它被总公司正式接纳,编号归档,成为了一项面向所有高层和各家分公司特级员工的“顶级福利”。据说,这项技术仍在“不断完善”,造价依旧高昂到令人咂舌,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彻底改变了超自然公司权力顶层的某些游戏规则——死亡的风险被部分对冲,一些更激进的计划得以提上日程。
江夜雨在内部简报中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坐在时青梦居的沙发上,被后者像抱大型玩偶一样圈在怀里。时青的下巴搁在她头顶,懒洋洋地刷着终端,似乎对这条足以震动整个超自然世界的消息兴趣缺缺,只关心怀里人洗发水的味道。
江夜雨的心,却微微沉了一下。
假身普及了。
爸爸的执念,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部分实现了。
但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窒闷?
黄姐姐……那位眼神锐利、与父亲有着狂热共鸣的研究者,她还好吗?她隐约听说牛马公司那边出了些麻烦,似乎与黄博士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以她现在的层级和远离核心的程度,无从得知。
家,那个曾经温暖安全的港湾,在记忆中渐渐褪色,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气氛沉默而压抑。江宇霖顶着那张越来越习惯的牛马面孔,眼神深处的偏执和疲惫有增无减,问及她在独角羊的情况也多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只有偶尔掠过她身上时,会流露出一丝极快隐去的、属于父亲的复杂情绪。江曦月更忙了,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对她这个“深入敌后”的妹妹,担忧与期望交织,化作更严格的审视和更简短的叮嘱。
那个“家”,似乎成了她必须为之奋斗的、沉重而冰冷的符号,而非可以汲取温暖的归处。
与之相对的,是身边这个滚烫的、令人窒息又无法挣脱的怀抱。
江夜雨对时青的感情,早已不是简单的恐惧或依赖能概括。那是一种被精心培育、在危险土壤中扭曲盛放的毒花,一半是恨,一半是爱,彼此纠缠,难分难解。
恨她毫不讲理的强势侵入,打乱自己所有的步调;恨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的眼眸带来的压迫感;恨她将自己拖入这种危险又悖德的亲密关系,让本就复杂的卧底生涯平添变数;更恨的是,自己竟然会从这种扭曲的关系中,汲取到可耻的安心感和……被需要的满足。
爱……或许不能称之为健康的爱。那更像是一种成瘾性的依恋。依恋她毫无保留的、近乎野蛮的专注;依恋她那些颠三倒四却炽热直白的情话,哪怕知道其中掺杂着病态的占有欲;甚至依恋她带来的这种“活着”的实感——在伪装与算计的缝隙里,至少还有这份滚烫到疼痛的“真实”纠缠着她,提醒她并非全然麻木。
她不想让牛马失望。那是她的根,她的债,她必须完成的使命。每一次传递情报,每一次在独角羊内部谨慎地向上攀爬,都带着这份沉重的驱动力。
她也……越来越不想让时青失望。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恐慌。时青的失望,不会像江曦月那样化作沉默的负担,也不会像江宇霖那样变成冰冷的审视。时青的失望,是更加直接、更加具有毁灭性的——可能是骤然抽离的温暖,可能是冰冷审视的目光,也可能是某种她不敢细想的、更极端的反应。仅仅是想象那种可能性,就让江夜雨心底发寒。她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规避可能引发时青不满的言行,开始在意时青对她的评价,甚至……开始害怕失去这份扭曲的联结。
这种分裂,日夜撕扯着她。
而横亘在眼前的,是更现实、更残酷的关卡——晋升特级员工。
高级员工与特级,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是天堑。不仅需要海量的任务积分积累,更需要通过那传说中淘汰率高得惊人的“特级考核”。那不仅仅是能力的检验,更是意志、心性乃至运气的终极试炼。除非对公司有扭转乾坤般的巨大贡献,或者天赋卓绝到让高层破格,否则绝大多数高级员工终其一生都卡在这道门前。
更致命的是,假身技术的福利,目前只覆盖到特级员工。
江夜雨没有假身。她离开牛马家太早,那时这项技术还未成熟,更未普及。牛马或许有能力为她弄一个,但那意味着暴露更多关联,风险太大。因此,从她踏入独角羊公司那天起,她的每一次任务,每一次冒险,都是在以真实的、唯一的生命为赌注。
她不怕死吗?怕。尤其是经历过亲手杀人的崩溃后,她对“死亡”有了更具体、更冰冷的认知。但她更怕任务失败,怕辜负期望,怕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什么也没能改变。
有人,比她更恐惧她的死亡。
时青。
时青对“江夜雨可能会死”这件事的抵触和焦虑,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她开始更频繁地插手江夜雨的任务安排,利用自己特级员工的权限,尽可能将她调离危险系数过高的行动。她囤积了大量顶级的保命道具和医疗资源,不由分说地塞给江夜雨。她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打探特级考核的内容——虽然那属于核心机密。
直到有一天,时青将江夜雨堵在训练室,眼眸里翻滚着前所未有的暗沉风暴,语气却异常平静:“雨宝,特级考核,我帮你过。”
江夜雨愕然抬头。
“我知道规矩,知道风险。” 时青上前一步,指尖抚上她的脸颊,力道有些重,“但我不想等。不想每天提心吊胆,想着你是不是在哪次任务里就回不来了。高级员工没有假身……这不行。”
“我帮你。我有我的办法。”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偏执的笃定,“你只需要配合我,相信我。考核内容我会弄清楚,难点我会帮你扫平。你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展现出他们想看到的‘天赋’和‘价值’。”
“为什么?” 江夜雨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她当然想要晋升,想要接触更高层的秘密,想要更快地完成卧底任务。但她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靠着时青……这个她本该警惕、利用甚至未来需要对付的敌人。
“为什么?” 时青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那笑容有点疯狂,又带着令人心悸的温柔,她低头,吻了吻江夜雨颤抖的眼睫,“因为你是我的雨宝。你的命,你的未来,你的一切,都只能由我来决定。”
“而且,”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算计得逞的狡黠,“你成了特级,有了假身,我才更放心。你也才能……更长久地留在我身边,不是吗?”
江夜雨看着时青眼中那片混合了浓烈爱欲、极端占有和不容置疑决心的深海,心脏狂跳,喉咙发紧。理智在尖叫危险,这是捷径,是陷阱,是将自己更深地绑在时青这艘危险战舰上。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任务压得喘不过气、对死亡怀有本能恐惧、又贪恋着此刻这份扭曲安全感的声音,在低声劝说:接受它。这是最快的路。为了任务,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她失望。
最终,在时青灼人的注视下,江夜雨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时青眼中的风暴瞬间化为璀璨的笑意,她满足地叹息一声,将江夜雨紧紧搂入怀中,仿佛拥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接下来的日子,江夜雨在时青的半强制“护航”下,开始了对特级考核的冲刺。时青不知动用了多少人脉和手段,竟然真的弄到了一些考核的关键信息和潜在难点。她的训练变得更加严苛,更有针对性,时青亲自担任最无情的陪练和考官,用近乎实战的残酷方式,逼迫她压榨出每一分潜力。
考核当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特殊空间内,江夜雨经历了精神力、实战、应变、意志乃至伦理层面的多重极限考验。有些关卡险象环生,但总在最关键时刻,会出现一些“意外”的助力,或是考核官那边难以察觉的“疏漏”。她心知肚明,那是时青在看不见的地方,为她铺的路,扫的雷。
最后一项,是面对内心最深层恐惧的幻境试炼。江夜雨看到的是被亲生父母掐着脖子扔进储物间的黑暗,是雨夜荒野濒死的冰冷,是第一次杀人后漫天的血红……但在那些令人崩溃的景象边缘,总有一道模糊却炽热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一次次从绝望的深渊边拉回。
当她筋疲力尽、却最终踏出考核空间时,迎接她的是独角羊公司高层复杂难辨的目光,以及……悄然更新的终端权限。
特级员工,江夜雨。
她通过了。以一种并不完全光明正大、却实实在在的方式。
消息传来的瞬间,时青就在不远处等着她。没有恭喜,没有庆祝,她只是大步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将江夜雨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后怕,还是激动。
“现在,” 时青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嘶哑而满足地低语,“你有一部分,真的属于我了。”
江夜雨靠在她怀里,感受着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和如擂鼓般的心跳,右眼望着独角羊公司高耸入云、冰冷威严的总部大楼。
晋升了。离目标更近了。假身的申请流程随即启动,她终于有了“第二次生命”的保障。
但她也知道,脚下的钢丝更细了,两侧的深渊更黑了。时青的“帮助”是一把双刃剑,既推了她一把,也将更多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身上。牛马那边会怎么看待这次“破格”晋升?父亲和姐姐能看出其中的蹊跷吗?
而她自己,在这份用欺骗、利用和扭曲情感换来的“晋升”与“安全”面前,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是扩大,还是被某种更灼热、更混乱的东西,悄然覆盖?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游戏进入了新的、更危险的回合。而她,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