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柔的询问，没有携带丝毫法力。它却洗涤了蒙恬的魂魄。那份触动，远远超越了宇宙塌缩的巨大声响。
他眼中燃烧了三万六千年的魂火。那不屈的光芒，在此时被这声疑问截断了所有奔腾的势头。火焰收敛入内，凝练稳定，映照着赵彻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信赖吗。
他所倾注的信念，远不止这些。
从冰封的虚无中苏醒。是眼前之人，让他们从万古的寂静里复苏。
是他，赐予他们全新的形体。他重塑了大秦的军魂。更是他，指引他们横渡无垠星海。他揭露了先祖袍泽埋骨的真相。
在蒙恬和身后十万玄甲军心底。赵彻不仅仅是嬴政陛下亲自指定的真君。他是旌旗，是引路的灯塔。他是这支孤军，在浩瀚宇宙中唯一的征途所向。
这份信赖，超越了君臣之义，兄弟情谊。它早已深植魂魄最深层的脉搏。
正是这份信赖，他才无法参透眼前的困境。也正是这份信赖，他才无从执行指令。
他魂体内部的激荡，已经化为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忠诚的律令与荒谬的指令，犹如两颗相互碰撞的星辰。它们在他神魂最深处搅动出一片虚空。
此刻，他宁愿领军冲向那扇破裂的石门。他在法则泯灭中燃尽最后一丝战意。也无法将手中长戈，对准眼前之人。
“末将……”
蒙恬嗓音干涩。每个字的吐露，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魂魄。魂体上，因这场剧烈的争执，甚至显露出细密的裂纹。
“……誓死不从。”
这是他作为大秦上将军，最终的也是独一无二的誓言。
赵彻脸上没有流露半分诧异。
他轻按蒙恬胸甲的手，没有收回。他只是转过头，目光越过蒙恬的肩头。他望向那艘正被“法则之无”逐步侵蚀的昆仑号。
那艘承载大秦帝国巅峰造物技艺的登天之舰，此刻正发出无声的哀鸣。舰体外壳的玄武护盾早已消散。构成船体的金属，其“坚固”的定义正在被抹去。它们没有消融，没有碎裂。它们退回到一种“从未被锻造”的状态。
舰体深处。十万玄甲军魂安息的符文阵列，一个接一个地黯淡。蒙恬发觉，那些与他魂魄相系的丝线，正一根根，冰冷地断裂。
那些沉睡的英灵，还未曾真正苏醒。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怒吼。他们的“存在”就要被彻底清除。
“你且看。”
赵彻的声音，穿透了舰桥内的寂静。
“你的袍泽，正在被‘抹去’。并非消逝，而是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抚平。他们不会被记忆，不会被祭奠。因为在这宇宙的记录里，他们很快就将变得‘从未诞生’。”
“你留在此地，与我一同被清除。这是最直接，也最毫无意义的终结。”
“我们守住了自己的信念，却遗失了大秦的未来。”
赵彻收回目光，再次凝视蒙恬那激烈涌动的魂火。
“将军，忠诚有多种体现。”
“护卫君王身前，为他挡下袭来的刀剑，是忠诚。”
“遵循君王谕旨，即使那谕旨是让你亲手将刀剑刺入他的心口，以换取更大的胜利。这同样是忠诚。”
赵彻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让蒙恬的魂体剧烈地颤动。
“前者，凡人也能做到。”
“后者，唯有上将军方能担当。”
“今日，我不再是你的君主，你也不是我的臣子。我是大秦的一枚棋子。你，是执掌棋局之人。眼下，这盘棋已陷入绝境。必须舍弃一子，才能寻求生机。”
“此子，便是我。”
“而挥刀弃子的，唯有你。”
赵彻松开了按在蒙恬胸甲上的手。
他后退一步。在这摇摇欲坠，光影变换的舰桥中央。他面向蒙恬，缓缓整理了一下身上原本并无褶皱的衣袍。
这是秦朝时，属下拜见上级。或使臣觐见君王时，才有的庄重礼仪。
他以道一真君之身，向自己的将军，施了一个凡人间的礼节。
这个举动，彻底击垮了蒙恬魂魄中。最后一道被称作“常理”的堤坝。
他领悟了。
赵彻想要的，并非一场表演。他要用自己的陨落，为蒙恬，为十万玄甲军，换取一张入局的门票。他要用自己的消逝，作为献祭。他去玷污那套看似无懈可击的“必死因果律”。他为后续的“演绎者”们，创造一个它无法理解，无法推演的开端。
这场死亡，必须真实不虚。这场背叛，必须斩钉截铁。
必须让门后那个冰冷的“观众”，深信这场戏的每一个细节。
轰。
昆仑号的舰尾，在一阵无声的波动中，彻底消失。它被分解成最基础的粒子。随后连粒子本身的概念，也一同被抹去。
法则的泯灭波，已经突破了舰体中段。它正朝着舰桥奔涌而来。
最多还有十次呼吸的时间。
十次呼吸后，这里的一切，都将归于彻底的虚无。
“太晚了。”
灵枢子最终的嗓音，宛若风中摇曳的烛火。它在两人神魂中响起，随即彻底消散。
这位道祖座下的首席道童，耗尽最后一缕残魂。他为他们争取了最终的时间。他也融入了他守护万古的虚空。
蒙恬眼眶中，那两团凝实的魂火，在这一刻，再次燃起。可那火焰不再是奔腾的金色。它是一种沉淀了所有情绪，燃烧着无尽悲怆与决绝的白。
纯白色的火焰，自他眼眶中喷涌而出。
他缓慢地，抬起了手中的长戈。那柄伴随他一生，饱饮无数强敌之血，开辟了无尽疆土的兵器。此刻沉重得像一颗星辰。
戈刃的锋芒，曾指向六国的都城。曾指向匈奴的王庭。曾指向宇宙深处的诸多强敌。
今日，第一次。它指向了自己宣誓效忠之人。
他看到赵彻的脸上，一片空白。平静。
这份平静，刺痛了蒙恬的魂魄。那并非慷慨赴死。而是将自己的死亡，也视作计划中，一个必须精确执行的环节。
“真君……”
蒙恬嗓音沙哑。那白色的魂火沿着他面甲缝隙溢出，犹如无声的泪水。
“如有来生，末将……愿为君上执鞭。”
赵彻微微点头。
“一言为定。”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蒙恬的身影，行动了。
他没有施展任何神通，也没有催动军魂煞气。他只是以一个最纯粹的战士，所能达到的极致速度。他向前迈步，挥动长戈。
这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突刺。其速之快，连光线也难以捕捉其轨迹。
戈刃的寒芒，划破舰桥中变幻的光影。它穿透层层叠叠的时间断层。以一种不容规避，不容更改的坚定。它准确地，刺向了赵彻的心口。
噗。
戈刃刺入躯体的刹那。蒙恬眼中的白色魂火，随即黯淡，熄灭了片刻。
这一戈，也同时贯穿了他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