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将明未明，砺锋谷口弥漫着薄雾与尚未散尽的烟火气。夜袭黑石滩的队伍，如同融入夜色的溪流重归山谷，带回了胜利的消息，也带回了满身的血腥、烟尘与难以抑制的亢奋。
五十名参与夜袭的队员，虽然经过一夜潜伏、激战与急行军，人人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昂奋的状态。他们低声交谈著，比划着，脸上混合著烟灰、血渍和兴奋的红光，眼睛亮得惊人。缴获的零星战利品——几把完好的弯刀、几件相对完整的皮甲、甚至一些从胡人尸体上搜出的银饰、骨制品——被随意地拿在手上或挂在腰间，如同荣誉的勋章，向留守的同伴和渐渐围拢过来的村民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功绩与勇武。
整个砺锋谷都醒了过来，充满了胜利的喧嚣。留守的队员们羡慕地围拢上去，询问著夜袭的细节；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更是喜气洋洋，提着热水、食物，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些得胜归来的勇士。昨夜远处天边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喧嚣，早已让他们揪心了一夜，如今看到儿郎们几乎完好无损地凯旋，还带回了胡人溃败的消息，怎能不欣喜若狂？
吕布被众人簇拥在中央，如同凯旋的将军。他身上的皮甲多了几道划痕，溅满了黑红的血点，铁戟的锋刃在晨光中泛著幽冷的光泽。他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赞叹和询问，虽然极力想绷著脸维持威严，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胸膛挺得更高了。昨夜那一戟斩杀敌酋、率队纵横敌营的快意，此刻依旧在血管中奔流。他甚至觉得，大哥那套“配合”、“纪律”虽然有用，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他这样的无双勇力！
吕擎站在稍远一些的营帐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谷中的欢腾气氛感染着他，夜袭的成功也让他心中的大石落地，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除了欣慰，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审视。他看到了一些队员在炫耀缴获时，眼中闪烁的不仅仅是自豪，还有一丝贪婪？看到了一些人将本应上缴集中分配的战利品，悄悄往自己怀里或行囊里塞的小动作。虽然只是少数，但在胜利的喧哗掩盖下，如同悄然滋生的霉菌。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身边的高顺低声吩咐了几句。高顺点点头，悄然退入人群。
很快，集合的号角吹响，压过了谷中的喧哗。
所有自卫队队员，无论参与夜袭与否，迅速在谷中央的空地上列队。百姓们也被劝说著退到外围。晨光熹微，照在一张张还带着兴奋或好奇的脸上。
吕擎走到队列前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在吕布身上略作停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朗声道：“昨夜黑石滩一战，赖将士用命，配合得宜，方能以寡击众，大破胡骑，斩其魁首，焚其营垒，扬我乡党之威！此乃自卫队成立以来，第一场主动出击之大胜！所有参战队员，俱有功劳，稍后自有记功评赏！”
“万胜！”队列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尤其是那些夜袭归来的队员，喊得格外响亮。
待欢呼稍歇，吕擎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肃然：“然，胜不骄，败不馁，乃兵家常理，更是强军之基。胜利固然可喜，但若因此迷失心性，忘却根本，今日之胜，或为明日之败埋下祸根！”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统领。
“我自卫队何以能成？何以能战？何以能胜？”吕擎连续发问，目光如电，“非仅凭血气之勇，更因有严明之军纪！令行禁止，秋毫无犯，赏罚分明，方能使散沙聚为铁石，使个人之力融为整体之威！此乃我立队之初，便反复申明之铁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然，我听闻，昨夜凯旋，有人竟将本应归公、统一分配之战利品，私自藏匿，据为己有！可有此事？！”
队列中顿时一片寂静，方才的兴奋迅速冷却，许多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则下意识地低了低头。00小说惘 吾错内容
吕布闻言，浓眉一拧，虎目扫过自己身后那些夜袭队员。他昨夜冲杀在前，撤退在后，确实没太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吕擎看向高顺。高顺会意，出列，走到队列一侧，指著其中两人，声音清晰却无波澜：“禀统领，昨夜归营后，队员张犇、王贵，未将所获胡刀一柄、银饰数件上交记功处，私自藏于行囊之中。人赃并获。” 说著，他身后两名队员将缴获的物品捧了出来。
被点名的张犇、王贵，正是昨夜跟随吕布冲杀、也颇为勇猛的两个年轻人，此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张犇还想辩解：“统领，俺俺们不是要私藏，就是就是一时忘了”
“忘了？”吕擎打断他，目光冰冷，“军纪条令，可曾忘了？‘一切缴获归公，不得私藏’，这条可曾忘了？还是说，你们觉得立了功，就可以将规矩踩在脚下？！”
两人噤若寒蝉，冷汗涔涔而下。
吕擎不再看他们，转而看向吕布，沉声道：“吕副统领！”
吕布心头一凛，跨步出列：“在！”
“张犇、王贵乃你麾下直属。私藏缴获，违反军纪，该当何罪？”吕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吕布张了张嘴，他记得哥哥制定的军法里，确有“私藏战利品者，视情节轻重，杖责二十至五十，并追回赃物，取消本次战功评赏”的条款。但他看着张犇王贵那惨白的脸，想起昨夜他们跟在自己身后奋勇杀敌的模样，心中又有些不忍。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哥他们昨夜确实勇猛，斩敌不少，念在初犯是否”
“是否可以从轻发落？”吕擎接过他的话，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直刺吕布双眼，“布！你告诉我，若是昨夜，因他们贪图财物，延误撤退时机，或者因分赃不均引发内讧，导致兄弟枉死，任务失败，又该如何？！若是今日饶过他们，明日他人效仿，军纪荡然无存，我们这支队伍，与那些只知抢掠的胡骑、流寇，又有何区别？！”
字字如锤，敲在吕布心头，也敲在每一个队员心上。吕布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哥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忽然想起大哥平日所言：“慈不掌兵”。一支没有铁律的军队，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强军。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铁的决断。他转身，面向队列，声如洪钟，盖过了谷中的风声：
“张犇、王贵，违反军纪第三条，私藏缴获！依律，杖责三十！立刻执行！”
“副统领！”张犇王贵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
吕布看也不看他们，厉声喝道：“执法队何在？！”
数名平日兼任军纪督察的队员应声出列。
“行刑！”
张犇王贵被拖到队列前方空地上，按倒在地。粗实的军棍被取来。所有队员，无论是夜袭功臣还是留守人员，都屏息看着这一幕，方才胜利的喜悦早已被一种沉重的肃穆所取代。
吕布亲自监刑。他站在那里，如同铁铸的雕像，面沉似水。
“一！”
“二！”
“三！”
军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伴随着受刑者压抑的惨哼，在清晨的砺锋谷中回荡，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坎上。那些原本对私藏战利品不以为意、甚至暗地里也有类似想法的人，此刻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那些昨夜立了功、心中正有些飘飘然的人，也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三十军棍打完，张犇王贵背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瘫软在地，呻吟不止。
吕布走到他们面前，低头看着，声音依然严厉，却带上了一丝复杂：“今日之责，是罚你们违律。望你们记住这个教训，也望所有人都记住！在自卫队中，功劳是功劳，纪律是纪律！有功必赏，但有过也必罚！军纪面前，人人平等，绝无例外！今日念你们初犯，且昨夜确有战功，故只施杖刑，暂不革除。望你们好自为之，戴罪立功！”
说罢，他一挥手：“抬下去，敷药医治。”
处理完违纪者，吕布重新面向队列，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那眼神中的威严，已与他平日的勇猛悍然不同，更多了一种统帅的冷硬与决绝。
“都看到了？”吕布的声音在谷中回荡，“这就是违反军纪的下场！我吕布，跟着大哥，是要做一番大事，是要练出一支能真正保境安民、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强军！不是带着你们当土匪，抢了东西自己分！想要金银财宝？可以！用军功来换！用敌人的脑袋来换！用咱们自卫队的荣耀来换！而不是偷鸡摸狗，坏了规矩，辱没了咱们乡党自卫队的名头！”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把从秃发乌弧那里缴获的华贵弯刀，刀锋在晨光中雪亮，指向苍穹：“自今日起，再有违抗军令、私藏缴获、欺凌百姓者，我吕布认得你，我这手中的刀，认不得你！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 百人齐吼，声音震天，再无半分杂念，只有对军纪最直观的敬畏，以及对吕布这位副统领除了勇武之外，那份执法如山、铁面无私的崭新认知。
吕擎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他知道，经此一事，吕布真正开始理解“为将者”的责任，而“军纪如山”这四个字，也伴随着那三十军棍的闷响和吕布铿锵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这支初生军队的每一个灵魂深处。
威信，不仅仅来源于胜利，更来源于对规则的严格执行。吕擎，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树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这支队伍的铁血之魂，在这一天清晨，得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淬火与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