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结束后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九原村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却驱不散初冬傍晚渐起的寒意。打谷场上的人群已然散去,通过选拔的一百名新丁被暂时安置在村中腾出的几处空房内,兴奋与忐忑交织的情绪仍在空气中隐隐浮动。
吕擎并未立刻回家,他独自一人站在打谷场边缘那棵老槐树下,目光沉静地望向村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心中却在反复思量着白天选拔的细节,尤其是那个名叫高顺的少年。
高顺陷阵营治军严整,刚毅忠勇这些标签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几乎可以确定,此高顺就是彼高顺。但一个未来能训练出“陷阵营”这等精锐的名将胚子,为何会埋没在这边境小村,过著放羊牧马、下河摸鱼的贫苦生活?仅仅是因为“家贫”和“尚未遇到机遇”吗?吕擎总觉得,这份远超常人的沉稳心志和对“服从”、“纪律”近乎本能的重视,似乎应该有更深的根源。
“统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吕擎的思绪。
吕擎转身,只见高顺不知何时已来到不远处,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夕阳的光晕勾勒出少年尚且单薄却已显坚毅轮廓的侧影。
“高顺?”吕擎微微颔首,“找我有事?”
高顺上前几步,在距离吕擎一丈处站定,抱拳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白日蒙统领垂问,又得统领看重,小子心中感激,亦有些许疑问,想向统领请教。冒昧前来,望统领勿怪。”
吕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不骄不躁,心有疑问便坦然求教,这份心性确实难得。“无妨,但说无妨。”他示意高顺走近些,自己也随意地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指了指旁边另一块石头。
高顺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坐下,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白日测试,小子侥幸通过。然心中不解,”高顺的目光清澈,直接看向吕擎,“气力、耐力测试,小子明白,是为挑选强壮耐战之人。可那泥水闭气之试统领用意,似乎并非考验水性或闭气时长那么简单。小子愚钝,只能隐约感觉,统领似乎在测试我等面对不适、甚至恐惧时,能否遵从命令,控制己身。不知小子理解可对?”
吕擎心中一震,看向高顺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郑重。这少年不仅做到了,更看透了自己设置这项测试的部分深层意图!这份洞察力,绝非寻常牧童能有。
“你的感觉没错。”吕擎没有隐瞒,坦然道,“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恐惧、混乱、疲惫、伤痛,皆会影响判断与行动。一支军队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个人勇武,更在于即便身处绝境,士兵仍能相信统帅的命令,克服本能恐惧,严格执行战术。那泥水之试,模拟的便是这种极端压抑和未知下的服从性与意志力。能通过者,心志必然坚韧,且懂得‘令行禁止’四字的分量。”
高顺听罢,沉默了片刻,眼中恍然与敬佩之色愈浓。他郑重地再次抱拳:“统领高见,小子受教。此法看似简单,实则直指治军核心。小子以往从未有人以此角度教导。”
“以往?”吕擎捕捉到了这个词,顺势问道,“听你谈吐,见识心性,不似寻常农家子弟。白日你说家贫牧马,可是另有隐情?若不介意,可否详说?”
这是吕擎一直以来的疑问,也是他单独留下高顺(或者说高顺主动找来)希望解开的谜团。
高顺闻言,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似有追忆,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落寞。他抬眼看了看西边即将沉没的残阳,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许:
“统领明察。小子确非纯粹的农家子。”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言辞,“小子的曾祖,曾是前汉边军一名军侯,据说也曾立过些微末战功,于军阵、练兵之道,略有所得。后来因伤退役,回到这九原故里,原本也算薄有家资。”
吕擎静静听着,心中了然,果然有家学渊源。
“然至小子祖父一辈,家道已然中落。到了家父更是唉。”高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并无多少怨怼,只有淡淡的无奈,“家父体弱,不善经营,又逢连年边患、赋税加重,家中田产陆续变卖,最终只剩下一处老屋和几亩薄田。家父在小子八岁那年便郁郁而终,家母操劳过度,不久也随去了。小子便成了孤儿,靠替人放牧、做些零活勉强糊口。”
一个落魄的将门之后。吕擎心中叹息,这乱世之中,多少英才埋没草莽。
“不过,”高顺话锋一转,眼中重新焕发出一点光彩,“曾祖虽去,却留下了一些东西。”他看向吕擎,眼神清澈而坦诚,“除了那点早已不存的田产名声,曾祖真正留下的,是数卷他亲手抄录、批注的兵书战策,以及一些练兵纪要。家父在时,虽无力重振家业,却将这些书卷视若珍宝,常于灯下教导小子认字,讲解其中粗浅道理。家父去后,这些书卷,便是小子唯一的念想和宝藏。”
兵书!祖传兵书!
吕擎眼中精光一闪,所有的疑惑瞬间贯通!难怪!难怪这高顺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见识,对军纪、服从的理解远超同龄人,原来是有家传兵书滋养!虽然其曾祖可能职位不高,但真正的战场经验、练兵心得,往往就蕴藏在这些底层军官的传承之中,比那些高高在上、空谈韬略的兵书更为实用!
“原来如此。”吕擎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赞许,“将门遗泽,不在金银田宅,而在这一卷兵书,一身胆识。你能在困顿之中,不忘研习祖上所学,更难得的是能将其内化于心,于日常行止中体现出来,这份心志,尤为可贵。”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高顺:“你祖上所留兵书,主要讲些什么?”
高顺见统领不仅没有因他家世寒微而轻视,反而对其祖上遗留的兵书如此感兴趣,心中更添几分亲近与激动,他努力回忆著,斟酌词句道:
“回统领,书卷多有残破,小子当年识字不多,未能尽览。只记得其中一卷,专讲‘立营布阵’,强调扎营需据地利,阵法需依敌情,尤重各兵种协同与旗鼓号令,言‘令不明则阵乱,阵乱则兵溃’。”
“另有一卷,似为‘练兵纪要’,详细记录了如何操练士卒步伐、阵型转换、长短兵器配合,甚至提及如何选拔锐士、如何激赏罚过。其中反复强调‘军纪为魂’,‘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兵不在众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还有一卷,似是曾祖记录的历年边塞见闻与心得,多涉胡骑习性、塞外地形、气候影响、粮草转运等琐碎实务”
高顺尽可能清晰地回忆著,虽然有些描述略显稚嫩模糊,但吕擎却听得心潮澎湃!这哪里是简单的“数卷兵书”?这分明是一个老边军毕生经验的精华总结!涵盖了基础战术、练兵方法、军纪管理、敌情分析、后勤实务等多个方面!其核心思想——重纪律、重协同、重实务、重精兵——与吕擎自己所秉持的现代特战理念和治军思路,竟有不谋而合之处!甚至可以说,这些来自汉代边军基层的实践经验,正是将现代理念与这个时代实际相结合的最好桥梁之一!
“好!好一个‘军纪为魂’!好一个‘兵不在众而在精’!”吕擎忍不住击节赞叹,看向高顺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带上了几分灼热,“高顺,你可知你祖上所留,是何等宝贵之物?这绝非寻常书卷,乃是你曾祖血火生涯凝铸的真知灼见!你能学之、悟之,更是天大的缘分与天赋!”
高顺被吕擎如此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局促,但更多的是被认可的激动,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统领过誉了,小子小子只是胡乱看了些,许多道理还不甚明了。”
“不必过谦。”吕擎站起身,走到高顺面前,伸手拍了拍他尚且单薄的肩膀,语气无比郑重,“高顺,我且问你,你可愿将这些祖上所传,结合我日后所教,真正用于练兵、用于实战?你可愿,与我一同,练出一支令行禁止、攻无不克的真正强兵?”
高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望向吕擎那深邃而充满期望的眼眸。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多年来的孤寂与迷茫。祖上的荣光、兵书的字句、胸中那股对军阵之事莫名的向往与躁动,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和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撩起破旧的衣摆,单膝跪地,以最为郑重的军中礼节,抱拳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
“蒙统领不弃,以国士相待!顺,虽年少力弱,愿倾尽所学,竭尽全力,追随统领左右!练强兵,御外侮,护乡梓,虽九死其犹未悔!”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恰好落在少年挺直的脊梁和坚毅的面容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
吕擎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畅快而欣慰的笑容。
“好!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那些兵书,闲暇时尽可研读,若有不明,随时来问。我更有些特别的练军想法,或许可与你祖上所传相互印证。”
将门遗泽,终遇明主;兵书暗藏,始见天光。少年高顺的命运轨迹,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改变。而吕擎的手中,也终于握住了第一块足以雕琢成绝世利器的璞玉。未来那支令天下侧目的“陷阵营”的雏形,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