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著雪粒,呼啸著掠过并州九原县这个小小的边境村落。
低矮的土坯房和破旧的窑洞零星散布,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白。村口那棵早已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村子里,唯一还能透出些许生气的地方,就是村东头那座还算完整的土坯房。这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张老丈的家,此刻,也成了吕擎和吕布这对孪生兄弟临时的栖身之所。
距离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年。
破旧的屋内,灶膛里的火勉强燃烧着,驱散著一部分寒意,但墙壁上依旧结著薄薄的霜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羊奶腥气和粟米粥的味道。
吕擎,或者说,拥有着成年男人灵魂的一岁孩童吕擎,正安静地坐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他身上裹着好几层打满补丁的旧布,勉强算是御寒的衣物。小小的身体坐得笔直,那双属于婴儿的、本该清澈懵懂的黑亮眼睛里,却沉淀著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沉静和思索。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小手,感受着这具身体在这一年里的成长。力量依旧微弱,骨骼依旧柔软,但至少,他已经能够相对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行动,不再像初生时那样无能为力。
他的目光,投向炕的另一头。
那里,一个同样被裹得严严实实,却像只不安分的小牛犊般的男婴,正在吭哧吭哧地努力。那是他的弟弟,吕布。
与吕擎的沉静截然不同,仅仅一岁的吕布,已经显露出令人咋舌的活力。他手脚并用,试图挣脱身上那些在他看来过于束缚的布条,小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嘴里发出“啊啊”的不满意哼声。他的哭声和笑声都格外响亮,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多了几分中气。
“咯嘣”
一声轻微的脆响,让吕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只见吕布挥舞的小拳头,无意中砸在了炕沿一块略微凸起的土坯上,那土坯边缘,竟然被他砸掉了一小块碎屑!
虽然土坯本身并不坚固,但这对于一个一岁婴儿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力量了。二八看书蛧 毋错内容
吕擎心中暗叹。这一年里,类似的情景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吕布的食量惊人,远超同龄的孩子,甚至比村里一些两三岁的娃娃还能吃。相应的,他的力气增长也快得异乎寻常。寻常孩子还在蹒跚学步,他已经能跌跌撞撞地小跑;寻常孩子拿不动稍重的东西,他却能轻易拖动一个小木凳。
“擎娃,布娃,来,吃饭了。”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吕擎的思绪。
张老丈端著一个陶碗,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人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眼神浑浊却透著慈祥。他身上的羊皮袄破旧不堪,却已经是这个家里最体面的御寒之物。
陶碗里,是半碗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旁边还有一个小得可怜的、黑乎乎的糠饼。
这就是他们兄弟俩今天的口粮,或许也是张老丈家大部分的口粮。
“来,布娃,先吃。” 张老丈熟练地用小木勺,舀起一点稀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吕布嘴边。
吕布立刻停止了和布条的斗争,张开嘴,像只等待投喂的雏鸟,迫不及待地将那点粥水吸溜进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碗里,嘴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显然嫌太少,吃不够。
“慢点,慢点,都有,都有” 张老丈慈爱地笑着,又舀了一勺。
喂了几口吕布,张老丈才转向吕擎:“擎娃,来,该你了。”
吕擎没有像弟弟那样急切,他微微前倾身体,就著张老丈的手,安静地、一口一口地吞咽著那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的粥水。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优雅和规矩。
张老丈看着吕擎,眼中时常会闪过一丝惊异和困惑。
这孩子,太安静,太懂事了。
从几个月大开始,他就很少哭闹。饿了、冷了,或者需要方便时,他只会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你,或者发出一些简单的、带有提示性的音节,从不无理取闹。他学说话似乎也比别的孩子快,虽然现在也只能发出“张爷”、“吃”、“冷”等简单的词,但发音清晰,用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更让张老丈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孩子看人的眼神。那不是婴儿纯然的依赖和好奇,那里面有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平静,有时甚至让张老丈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缩小的、沉默的智者。
相比之下,旁边的吕布就“正常”多了,能吃能闹,力气大,脾气也冲,稍有不顺心就嚎啕大哭,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
“唉,你们两个娃儿啊” 张老丈喂完最后一口粥,看着空荡荡的碗底,叹了口气,“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都从一个娘胎里出来,性子差得也太远了。”
他伸出手,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吕擎的头,又摸了摸吕布因为喝到粥而心满意足、开始啃自己拳头的小脑袋。
“你们爹娘去得早,留下你们这两根苗村里大家都不富裕,今天东家一碗粥,明天西家半块饼,勉强吊著命吧。” 老人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这世道,难啊边关年年不太平,胡人动不动就来抢,赋税又重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吕擎安静地听着。
这一年,他通过断断续续听到的村民交谈和张老丈的自言自语,已经对这个时代和环境有了模糊的认知。
这里确实是并州九原,东汉边境。时间大概率是桓帝或者灵帝时期,天下虽然还未彻底大乱,但边境凋敝、民生艰难已是不争的事实。胡人(主要是鲜卑和匈奴)时常寇边劫掠,朝廷力量有限,地方豪强自顾不暇,像他们这样的小村落,只能在这夹缝中苦苦挣扎。
“百家饭”这个词听起来带着点温暖的互助色彩,但亲身经历的吕擎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勉强。村民们大多是淳朴善良的,自家也常常食不果腹,但看在张老丈的面子上,也看在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的份上,总是从牙缝里挤出一点来接济他们。
今天可能是邻居李婶送来的一碗稀粥,明天可能是猎户赵大叔打到的、分给他们的一小块兽肉,后天可能是村尾王婆婆攒下的几个野果
食物永远不够,尤其是对于正在快速成长、特别是像吕布这样食量惊人的孩子。
吕擎看着弟弟因为一点点食物就满足的样子,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如果这里真是三国前夕,那么真正的乱世还没开始。现在这点苦,恐怕只是开胃小菜。
他必须尽快长大,必须获得力量,必须想办法改善生存环境。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身边这个嗷嗷待哺、天赋异禀却懵懂无知的弟弟。
“吕布” 他在心里默念著这个名字。
一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确定,这个弟弟是否就是历史上那个吕布。或许是,或许只是同名。但无论如何,他是自己的弟弟,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血亲。母亲临终前的托付,他不敢或忘。
“哇!”
身旁的吕布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大叫,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似乎坐得不耐烦了,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结果一个不稳,圆滚滚的身子朝旁边倒去。
吕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自己同样稚嫩的手臂,想要去扶。
但他力气太小,不仅没扶住,反而被吕布带得一歪,两个小家伙滚作一团。
吕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一下,随即非但没哭,反而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挥舞着手脚压在吕擎身上。
吕擎有些无奈地承受着弟弟的重量,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红扑扑的、无忧无虑的小脸,心中那点因为穿越和困境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纯真的笑声驱散了一些。
他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布乖。” 他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吕布似乎听懂了,笑得更大声了,口水都滴到了吕擎的脸上。
张老丈看着炕上滚在一起的两个小家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生活艰难,但看着生命如此顽强地生长,总能给人一丝希望。
“好了好了,别闹了,布娃,快从你哥哥身上下来。” 张老丈上前,将沉甸甸的吕布抱开,又扶正了吕擎。“你们两个小家伙,要好好的,快点长大。长大了,就有力气了,就能自己找吃的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张老丈在家吗?” 是猎户赵大叔粗犷的声音。
“在,在呢!” 张老丈连忙应道,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更冷的寒风灌了进来,带着雪沫。赵大叔裹着一身带着腥气的旧皮袄,手里提着一条不算大的、冻得硬邦邦的兔子腿。
“老丈,今天运气不好,就打到只瘦兔子。这条腿给俩娃儿熬点汤喝,添点荤腥。” 赵大叔将兔子腿递过来,目光越过张老丈,看向炕上的两个孩子,尤其在吕布那虎头虎脑的样子上停留了一下,“布娃这身板,光喝稀粥可不行,得多吃点实在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你家里也” 张老丈推辞著。
“拿着吧,给娃儿的。” 赵大叔摆摆手,又看了看安静坐在那里的吕擎,笑道,“擎娃还是这么乖,不像我家那皮猴子。行了,我走了,还得去把剩下的皮子处理一下。”
送走了赵大叔,张老丈拿着那条冻硬的兔子腿,眼眶有些湿润。
“看,又有好心人送吃的来了。” 他走回炕边,对两个孩子说道,“布娃,晚上有肉汤喝了。”
吕布似乎听懂了“肉汤”两个字,兴奋地手舞足蹈,啊啊叫得更欢了。
吕擎也看着那条兔子腿,心中微暖。这就是“百家饭”的恩情,一点一滴,维系着他们脆弱的生命。
他再次看向窗外那无尽的风雪和严寒。
活下去。
带着弟弟,在这个看似绝望的乱世前夜,活下去。
然后,找到一条路,一条能够掌控自己命运,能够不再仅仅依靠他人怜悯,能够让他和弟弟都吃饱穿暖、安然长大的路。
这个信念,在这一年的苦寒童年里,在那一碗碗百家粟米中,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轻轻握住弟弟挥舞过来的、带着惊人热度的小手。
吕布的手很有力,握得他有点疼。
但吕擎没有松开。
兄弟二人,在这苦寒的北地,相依为命。未来的路还很长,而童年,注定与饥饿、寒冷和无处不在的危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