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冀州平山郡，临海湖。
湖水浩渺，接天连碧。湖东岸新辟的港口初具规模，木制栈桥向水中延伸，十余艘船只停泊其间。
最大的一艘楼船两层高，船首包铁，形如巨兽；五艘中型战船略小，但船体狭长，显然追求速度；另有十艘小快船，轻巧如燕。
秦天立马湖畔高坡，身侧是水军校尉李清水。这位李氏旁支子弟年约三旬，面庞被湖风吹得微黑，眼神却亮如晨星。
“主公请看。”李清水挥动令旗。
港中战船闻令而动。
先是楼船升起巨帆，借着湖风缓缓驶出港口，虽显笨重，但稳如磐石。
接着五艘中型战船如游鱼般穿梭而出，桨橹齐动，在水面划出白色浪痕。十艘快船则如离弦之箭，散开成侦察阵型，迂回包抄。
“变阵——雁行！”李清水喝令。
旗语翻飞，十六艘船开始变换队形。楼船居中为核，中型战船左右护持，快船前出巡弋。
队形转换间，船只间距保持得极好，显是下过苦功。
但秦天看得分明：那些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水军”，虽竭力站稳，仍有不少人随着船身摇晃而身形微晃，更有甚者脸色发白，紧抓船舷。
“李将军，”秦天开口，“你的兵，似乎还不习惯这水面？”
李清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抱拳道：
“主公明鉴。北方儿郎善骑射，这水上功夫……确需时日。末将已严加操练，然晕船之事，非意志可克。如今这一千二百人，已是筛选三遍后留下的。要如南方水军般履波涛如平地，恐需一年半载。”
秦天颔首。他自然知道南北差异。冀州男儿能在马背上颠簸终日，上了船却可能吐得昏天黑地。
水军之难，不仅在船，更在人。
“让他们演练接舷战。”秦天道。
令旗再变。两艘中型战船开始模拟接敌，船上士卒以钩索抛向“敌船”，而后持盾拔刀，演练跳帮厮杀。
动作虽有些生涩，但进退有度，显然是李清水将陆战阵法化入了水战。
“水战之要，在顺水势、借风力、控船速。”李清水在旁解说。
“江河湖海，各有不同。江河窄急，重突袭迂回；大湖开阔，可摆阵对战；至于海上……末将未曾经历，不敢妄言。”
他顿了顿，指向那艘楼船：
“如这般大船，在江中反显笨拙，但在湖海之上，却是移动堡垒。若配拍竿、弩箭，投石车，可远攻；接舷跳帮，可近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耗资巨大。”李清水苦笑，“这一艘楼船，还不是真正的战船，就需要耗木料三百方，铁钉铁皮无数，工匠百人历时四月乃成。若要成军，非倾一州之力不可。”
秦天沉默望着湖面。楼船在阳光下泛着桐油的光泽，确实威武，也确实烧钱。
但他知道，这笔钱不能不花。
“天下之势，北重骑射，南恃舟楫。”他缓缓道，“中原逐鹿，终要过长江、渡淮水。没有水军，便是瘸腿走路。李将军——”
他转向李清水，目光灼灼：“今日起，你便是水军都尉。这一千人，十六艘船，是你的种子。我要你在一年之内，让他们能在黄河上行驶如常；两年之内，要能在长江支流与人对战。缺钱，我拨；缺料，我想办法；缺人……秋收之后，我可从流民，征兵中再选善水者给你。”
李清水浑身一震，撩袍就要跪倒。秦天一把托住他手臂。
“但有一条，”秦天声音转沉，“我要的是能战之师，不是摆着好看的画舫。训练可以循序渐进，但军纪要严，操练要狠。若有懈怠，我唯你是问。”
“末将领命！”李清水声音发颤，眼中却有火光燃起，“必不负主公所托！”
秦天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望向浩渺湖面。远处，楼船正在转向，巨帆吃满风，船身倾侧，甲板上的士卒惊呼着抓紧缆绳。
水军初成，稚嫩，笨拙，却是一颗不得不种的种子。
而且当前的水军以操练为主，还需要运送货物，行走海运商路。
……
秦天将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粮秣测算公文轻轻搁在紫檀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堂下，郡丞萧平垂手而立，额角沁着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主公，”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
“苏烈将军麾下万人之众，三千彝兵、四千郡兵耗粮尚可，然三千老卒需精粮厚饷，操练不息，月耗颇巨。凉州两郡秋收之粮，若无大战，或可自给，然我军仍需拨付三万石粮草以稳军心，外加许诺之皮甲三千副、兵械若干。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见秦天神色未变，继续道：“其二，主公直属大军一万五千，其中远征强军一万，各郡驻守兵五千。按制，尚需再募五千守城郡兵，以固根本。如此一来，两万大军月耗粮草，即便以最低标准计，亦需八石上下。”
“冀州各郡仓廪存粮，可供驻军支用；远征强军及新增郡兵之粮，则需从府库正项中支出。”
秦天闭目，脑中数字飞快流转。两万大军，人吃马嚼，器械损耗，抚恤赏赐……这还没算上可能爆发的战事。
乱世之中，兵就是命，可养兵的钱粮，也是勒在脖子上的绳。
“秋收预估，究竟如何？”他睁开眼，目光如锥。
萧平精神一振，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帛：
“掘土校尉督造水利之事，成效卓着。去岁新修之渠、所掘之井，今夏灌溉便利远胜往年。下官与户曹诸吏反复核验田亩、长势，冀州七郡秋收之粮，或可达……三十万石。”
“三十万？”秦天眉梢微挑。
春耕预估之时，不过二十六万石。这凭空多出的四万石，便是那“穿山甲”之功，是数月来征发民夫、开山引水的血汗所化。
“青州之地呢？”
“青州西北屯田区，预估十五万石；西南四城新附之地，约三万石。”萧平语速加快。
“然主公明鉴，青州之粮多行军屯、民屯之法，产出大半就地入仓，供养当地驻军及屯户，能调入冀州府库者，恐十不足一。真正可为主公调用的，仍是冀州这三十万石。”
三十万石。
秦天心中默算。
秋收在八至九月，至来年五月夏收，共8个月左右。
每月军粮消耗至少8石，8个月便是64万石。
还需支付官吏俸禄、赈济孤寡、应对灾荒、赏赐有功……捉襟见肘。
更何况，他还要扩军。
“也就是说，”秦天声音平静，“即便丰收，府库之粮，亦仅够支撑到明年春。若其间有战事，或青黄不接时粮价腾贵……”
他没有说完，但萧平已然冷汗涔涔：“主公所言甚是。故下官以为，开源之事，刻不容缓。”
“盐。”秦天吐出这个字。
“正是。”萧平向前半步，压低声音，
“去岁至今，晋徽商会林会长经陆路贩盐，每批十万石粮，需以市价三成之盐易之，且沿途损耗、打点，实得不过七万石。盐利大半落入沿途郡县、关卡、豪强之手。”
秦天冷笑。岳父林望元掌管的晋徽商会，这些年为他输粮送铁，功劳不小。
但陆路转运，层层剥皮，如钝刀割肉。一石精盐，在荆州可换六石粮，运到他手中，只剩4石。
“好在，”他目光转向东方，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百里外那片浩渺的临海湖，“水军初成，虽不堪大战，运货足矣。”
“主公明见！”萧平眼中放光，
“自海旦族之地，顺流东进，出海口后沿海岸线南下，直入长江，溯流可至扬州、荆州腹地。走水路，沿途关卡少，损耗可压至一成以内！且船队载重量大，一次可运盐数万斤！”
秦天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沿着那条虚拟的蓝色水道滑动：“航线可曾勘定？”
“李清水都尉已遣快船探过三次。黄河段平稳，出海后沿岸而行，避开了风浪险处。至长江口，有向导引路，可直抵荆州江夏等大埠。”
萧平语速极快，“眼下唯一可虑者，是荆州马波与扬州百越仍在江夏对峙，长江水道时有战船巡弋。然我船队挂商旗，运的是盐，非军械，且与双方皆有暗中打点，当可通行。”
“利润几何？”
萧平早有准备：“海旦族盐场所产，现存杂盐五万斤，精盐一万斤。盐价，杂盐一斤可易粮三石，精盐六石。总计……可换粮二十一万石。即便扣除一成损耗，实得亦近十九万石！”
十九万石。
秦天心头一跳。这几乎相当于大半个冀州的秋收！
而且，这是实实在在的“活钱”，是能随时变成军粮、铁甲、箭矢的硬通货。
而且海旦族的产量可不止于此，只要人数足够多，产量还能提升，恢复巅峰时刻的生产量。
“然，”萧平话锋一转，泼了盆冷水，“此利源于乱世。一旦荆州战事平息，商路畅通，各地盐价必跌。届时，恐难再有如此厚利。”
“所以，要快。”秦天转身，目光灼灼，“趁现在，能赚多少，赚多少。萧平，你去办几件事。”
“主公吩咐。”
“第一，流民迁徙之事加速。从万户流民中择三千户，秋收后即登船，送往海旦族王屋山以东河谷。派一千郡兵随行护卫，清剿山中异兽，助其立寨垦荒。所耗粮种、农具，从府库拨付。”
“第二，盐船队立即筹备。以李清水水军为骨架，招募熟悉水性的船工、伙计，晋徽商会出掌柜、账房。第一批船，秋收后即发。告诉林会长，陆路贩运可渐次减少，重心转至水路。”
“第三，”秦天顿了顿，声音放缓，
“善待海旦族。迁去的汉民，要与他们通婚互市，教其耕织，授以文字。告诉他们的头人，凡愿归化者，赐汉姓，录户籍，享同等田亩、税赋之权。我要的不是羁縻之族，而是治下之民。”
萧平肃然：“下官明白。主公志在天下，岂可固于华夷之辨？海旦族归心，则青州东部海岸尽在掌握，盐利可永续。”
秦天颔首，走到窗边。庭院里，一株老槐枝叶婆娑，蝉鸣聒噪。
远处隐约传来郡兵操练的号子声，沉闷而有力。
“萧平啊，”他忽然道，“你说，若我得豫州，天下几分？”
萧平一怔，随即深深一揖：“豫州天下之中，沃野千里，民殷物阜。主公若得豫州，则北倚冀、青，西望凉州，南控荆、扬，天下之势，已居其半！届时厉兵秣马，择机而动，何愁大业不成？”
“一半……”秦天喃喃，眼中似有火光跳跃，“那就先拿下这一半。”
他回身，案上公文堆积如山，粮草、军械、吏治、民情……千头万绪。
但此刻，他心中那幅乱世版图，却因一条即将开通的水上商路，而骤然清晰明亮起来。
盐铁之利，水路之便，流民之垦，异族之融。
这一切，都将在秋收之后，即将开启！
“去办吧。”秦天摆摆手，“告诉李清水，他的水军，第一仗不是杀人，是运货。若连货都运不好，中郎将的位置，我便给别人了。”
萧平忍笑：“李都尉若闻此言，必当拼死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