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城墙,在秋日苍白的阳光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疲惫的灰色。
大将军李振远按着剑柄,行走在垛口之间,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
连续十余日,他几乎未曾安眠。
齐王赢骁的用兵,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不寻求致命一击,却用最磨人的方式消耗着守军的精力与意志。
上午,是恐吓与佯攻。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关外便响起了沉闷的战鼓。
齐军的投石机开始咆哮,石弹与火箭划破长空,带着凄厉的呼啸,砸在关墙和箭楼上,留下坑洼与焦痕。
更有大队步兵推着冲车、云梯,呐喊着发起冲锋,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登城血战。
然而,每当守军紧绷神经,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准备就绪,这些攻势却总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诡异地停滞,甚至缓缓后退。
只留下关下黑压压的军阵和漫天飞舞的、写满了动摇军心话语的箭书。
“他们在告诉我们,他们随时可以真的攻上来。”李振远对身边的副将低语,声音沙哑。
他知道这是疲兵之计,目标正是那十万训练不足、军心浮动的豫州新兵。
这些新兵被反复的警报折磨,精神高度紧张,却又无处发力,恐惧和怨气在沉默中滋生。
他们是为保护皇帝而来,但连日来的折磨,让他们对那位深居简出的陛下,还能剩下多少忠诚?
下午,则是虚实结合的试探。
齐军会换上真正的精锐,混杂着征来的壮丁,发起一波比上午更坚决的进攻。
他们专挑上午被投石机重点“照顾”过的城墙段落猛攻,冲车甚至会真的抵近城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城头的守军必须全力应对,箭矢如雨,滚石轰鸣,烧沸的金汁冒着令人作呕的白气倾泻而下。
每一次击退进攻,城头都会爆发一阵短暂的欢呼,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李振远不得不采取应对之策:分批值守,以禁军为骨干,带领豫州兵轮番防御;物资消耗减半,只在敌军真正攀城时才全力倾泻。
他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赌的是自己对战场节奏的掌控,赌的是齐王不会立刻发动总攻。
夜晚,也得不到安宁。
锣鼓声、呐喊声、突然亮起的冲天火光……齐军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夜袭者的角色。
尽管李振远有八成把握断定这是假的,但他不敢赌剩下的两成。
禁军需要休息以保持核心战力,值守的任务便更多地落在了那些早已精神萎靡的新兵头上。
如此拉扯数日,李振远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齐王绝非庸才,如此大费周章,若仅仅是为了疲兵,代价似乎太大。他猛然惊醒——粮道!
对方真正的目标,恐怕是维系这座雄关生命的粮草与军械补给!
他不敢怠慢,立刻赶往城主府求见。
府内,丝竹悦耳,歌舞升平,与关墙上的肃杀仿佛是两个世界。
皇帝赢剡半倚在软榻上,享受着美人的服侍,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被军务打扰的不耐。
“陛下,”
李振远躬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齐王疲兵之计,虽暂可应对,然其意在拖延,伺机断我粮道。臣请陛下拨五千禁军,专职护卫豫州至虎牢关之粮道,确保补给畅通。另,请速派兵抢占黄河南岸关键渡口,以防敌军渗透。”
赢剡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李振远。禁军,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安全感的唯一来源。
十万豫州兵死光他也不会心疼,但禁军折损一人,都让他如坐针毡。大将军三番五次想要调动禁军,是何居心?
“大将军,”赢剡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关城防守已是捉襟见肘,再分兵出去,若齐王全力来攻,如之奈何?朕看,护粮之事,还是交由豫州兵自行负责吧。”
李振远心中一片冰凉,却不敢再争辩。
仅仅过了十天,恶果便显现出来。
李振远再次被急召入城主府。这一次,赢剡的脸上没有了慵懒,只有滔天的怒火。他狠狠地将一份军报摔在李振远面前。
“看看!看看你口中的豫州兵是怎么护粮的!五百石!又是五百石!短短数日,几千石粮草化为灰烬!朕养着这些酒囊饭袋有何用!”
李振远捡起军报,快速浏览,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军报写明,齐王麾下将领张云,率三千精锐,不知何时已渡过黄河,在豫州至虎牢关的漫长粮道上神出鬼没,专事骚扰。
他们不寻求全歼,每次只焚毁部分粮车,破坏道路,目的就是迟滞、干扰,让补给无法及时送达。
这正是李振远最担心的情况。
前线新兵本就被疲兵战术折磨得士气低落,若后方粮草再出现问题,军心随时可能崩溃。
一旦齐王认为时机成熟,将佯攻转为真正的猛攻,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再次建言:
“陛下,为今之计,当立刻调派八千禁军,肃清粮道,确保至少一条主干道畅通无阻,将关键物资,尤其是守城器械运抵关内。同时,我军亦可效仿齐王,派精锐骑兵,深入敌后,袭扰其来自益州的漫长补给线!”
“彼远道而来,粮道更显脆弱,若受打击,其军心必乱。如此,我方只需坚守两月,待冬季来临,齐王大军必受困于粮草与严寒,届时臣亲率禁军出击,必可大获全胜!”
这是一个稳妥且极具可行性的方略。然而,赢剡听着,脸上的猜疑之色却越来越重。
他盯着李振远,仿佛要看清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分兵出击?还要调动近万禁军?这兵权,交出去还能收得回来吗?
“够了!”赢剡烦躁地挥挥手,打断了李振远。“守城!守城!又是守城!朕听着就憋闷!”
他虽然渴望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但现实的残酷和骨子里的多疑让他选择了最保守(也最愚蠢)的做法。
“朕知道了。护粮之事,再加派一万豫州兵前去。袭扰敌后……准你所奏,但只能用豫州兵!禁军,必须留在关上,护卫朕之安危!”
他转过身,不再看李振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大将军,守城之事,朕就全权交予你了。莫要再让朕失望。”
李振远看着皇帝重新投向歌舞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他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这座醉生梦死的宫殿。
关外的喊杀声与府内的丝竹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无比讽刺。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恐怕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猜忌,如同另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比之城外的千军万马,更加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