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关外草原,已是一片金黄与枯黄交织的景象。
寒风卷起草屑,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带着刺痛。
察哈尔部最大的聚居点——察罕浩特(今锡林郭勒盟附近),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萧飒秋风截然不同的躁动与压抑。
巨大的王帐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巴图尔台吉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盖着大明理藩院鲜红大印的文书——《察哈尔部编户齐民及汉化章程细则》。
这份细则,比之前那份《漠南诸部教化安置章程》更加苛刻、详尽。
如同一道道冰冷的锁链,勒向部落的脖颈:
“一、即日起,废除察哈尔部原有‘鄂托克’(部落行政单位)划分,按户编为‘保甲’!十户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长!保甲长由官府指派通晓汉语之族人担任,直属朝廷理藩院派驻之‘同知’管辖!凡牧民迁徙、婚丧嫁娶、纠纷诉讼,一律报备保甲长,由同知裁决!”
“二、所有成年男丁,按户登记造册,发放‘民籍牌’。取消原有部落武装,青壮择优选入‘北境生产建设兵团’,统一配发汉式军服、武器,按讨虏军规制训练屯垦!其余男丁,编入‘牧业营’或‘工驿营’,由官府统一分派劳作地点,不得擅自游牧!”
“三、十五岁以下孩童,无论男女,一律入‘启蒙学堂’!学堂只教授汉文、汉话、大明律令、简单算学!严禁教授蒙文、蒙语及草原历史!违令者,教员及孩童父母同罪,罚作苦役!”
“四、所有部落萨满,需至官府登记,由‘同知’考核。凡宣扬‘长生天独尊’、‘祖先魂灵护佑’等与朝廷教化不符之言者,一律取缔萨满身份,剥夺法器,强令还俗!鼓励族人改奉华夏先祖(黄帝、炎帝)祭祀,由官府主持春秋大祭!”
“五、鼓励蒙汉通婚!凡汉人男子娶蒙女者,官府赐田三十亩,免赋税五年!蒙人男子娶汉女者,优先擢升保甲长!所生子女,一律登记为汉籍!”
每一款条文,都像一把钝刀,切割着蒙古人引以为傲的自由和传统。
编户齐民,瓦解部落结构。
汉化教育,断绝文化传承。
取缔萨满,摧毁精神信仰。
蒙汉通婚,稀释血脉。
这不仅仅是统治,是彻彻底底的消融与替代!
“台吉!不能答应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贵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这是要把我们的根都刨了!让孩子们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草原的雄鹰吗?!”
“那些汉人‘同知’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们放牧、婚娶?长生天的子孙,何时需要向汉人的官府低头了?”另一名壮年贵族怒吼着拔出腰刀。
“跟他们拼了!召集族人,杀光那些汉官!”
帐内群情激愤,刀光闪烁。
反抗的怒火熊熊燃烧。
巴图尔台吉看着愤怒的族人,又低头看看手中这份冰冷的文书,内心如同被撕扯。
他想起了李定国驻扎在百里外草原上的数万精锐。
想起了那些黑洞洞的火炮。
想起了张家口城楼上悬挂的、曾经反抗者的头颅。
更想起了自己儿子乌恩其从京师寄回的信——信中用流利的汉文描述着京师的繁华与学堂的见闻,字里行间已难觅草原的气息。
反抗?
如今的草原,早已不是当年马蹄踏遍天下的模样。
吴宸轩的铁蹄和火器,早已碾碎了所有幻想。
“住口!”巴图尔猛地一拍案几,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拼?拿什么拼?!郝摇旗的骑兵就在百里之外!李定国的火炮能把这察罕浩特轰成齑粉!你们想让整个察哈尔部步乌力楞的后尘吗?想让我们的女人孩子都被押去挖矿修路吗?!”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现实的冰冷如同北地的寒风,吹熄了冲动的火焰。
死亡的威胁压垮了反抗的脊梁。
“传令各‘鄂托克’……”巴图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屈辱。
“按朝廷章程……办理。”
命令下达,察罕浩特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炸裂又迅速陷入死寂般的“秩序”。
理藩院新任命的年轻“同知”张翰,在三百名讨虏军士兵的护卫下,入驻察罕浩特官衙。
编户齐民开始了。
讨虏军士兵如狼似虎地闯入一个个毡房。
登记人口。
收缴武器(包括象征性的祭祀用刀和弓箭)。
强行将牧民按户编入保甲。
稍有反抗或迟缓,便是一顿鞭打或呵斥。
一个倔强的老牧民拒绝交出祖传的猎刀。
被士兵一枪托砸倒在地。
猎刀被夺走扔进火堆。
老人悲愤地仰天嘶吼,却被士兵粗暴地拖走。
部落的勇士们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自由游牧的灵魂,被强行钉死在官府划定的网格里。
新设立的“蒙学启蒙堂”内,孩子们穿着别扭的汉服,坐在简陋的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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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教员用生硬的语调教着:“天、地、人、日、月、星……”
孩子们茫然地跟着念。
窗外,他们的父母被驱赶着去官府指定的草场放牧,或是去新建的驿站修筑道路。
古老的蒙语童谣和萨满的祈祷声,渐渐消失在寒风里。
吴宸轩这位如今帝国的真正执掌者,更铁血的政策则是对蒙古信仰的摧毁。
官府贴出告示,限期萨满登记。
年迈的大萨满额尔德尼,捧着世代相传的神鼓和法铃,步履蹒跚地走向官衙。
他浑浊的老眼看向张翰同知,试图诉说神鼓的意义。
张翰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挥挥手:“登记姓名住址。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留下!以后祭祀,按朝廷规矩来,拜炎黄二帝!”
士兵上前,粗暴地夺过神鼓和法铃。
随手扔进角落的木箱。
额尔德尼身子一晃,如同被抽走了脊梁。
瘫软在地。
口中喃喃着无人能懂的古老咒语。
而在新设立的汉人移民与归顺蒙古牧民混居的百户屯垦区,气氛则更加紧张。
这里是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前沿。
傍晚,屯垦区的谷场旁,一群屯垦汉民正围着篝火喝酒取暖。
几杯劣酒下肚,一个叫赵四的汉子借着酒劲,指着不远处几个正在挤羊奶的蒙古妇人,大声讥笑道:“瞧瞧这些鞑子女人,一股子羊膻味!晚上搂着睡,也不怕熏死!”
蒙古妇人们虽然汉语不利索,但“鞑子”、“羊膻味”这些充满侮辱性的词汇还是听懂了。
她们愤怒地瞪着赵四。
其中一个年轻妇人阿茹娜忍不住用蒙语骂了一句。
“嘿!还敢骂人?!”赵四借着酒劲,一把推开劝架的同伴,冲上前去就要拉扯阿茹娜。
就在这时,一道鞭影如同毒蛇般抽来!
“啪!”一声脆响,赵四的手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痛得他惨叫一声缩了回去。
一名讨虏军退役下来担任此处屯垦区保长的老兵手持皮鞭,脸色铁青地站在场中。
“元帅有令:凡无故欺辱蒙古归化民众,挑起事端者,鞭三十,罚粮半月!赵四,你想试试?!”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群汉民。
“都给我听好了!她们现在是朝廷治下之民,和你们一样!再敢有下次,就不是鞭子这么简单了!滚回去睡觉!”
汉民们噤若寒蝉。
赵四捂着手,怨毒地瞪了保长和那几个蒙古妇人一眼,悻悻离去。
保长转向阿茹娜等人,语气稍缓。
“他喝多了胡吣,我会罚他。你们也回去吧。”
蒙古妇人们默默点头。
眼中依旧带着惊惧和屈辱。
王帐内,巴图尔听着部属汇报着屯垦区的冲突、萨满的遭遇、孩童的茫然,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走到帐外,望着苍茫的草原。
远处,新筑的官道上,一队队穿着汉式号衣,由讨虏军军官带领的北境生产建设兵团士兵正在行军训练。
动作整齐划一。
呼喝声震天。
更远处,汉人移民的村落炊烟袅袅。
开垦的农田阡陌纵横。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
一个属于游牧铁骑的旧时代,正在吴宸轩的铁腕之下,被一寸寸地犁平、覆盖。
最终化为农耕与兵团的底色。
巴图尔知道,察哈尔部,连同整个漠南蒙古的未来,已经彻底被纳入那个冷酷男人设定的轨道。
再无回头之路。
文化的消融与替代,如同这关外的秋风,冷酷而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