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北境经略使行辕,节堂内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北地渗骨的寒意,更压不住堂上弥漫的肃杀之气。
李定国端坐上首,面色沉凝如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扶手。
堂下,北境情报局主事赵铁鹰,单膝跪地,双手高举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沾满泥雪冰碴的狭长竹筒。
他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嘴唇冻得发紫,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完成任务后近乎虚脱的亢奋。
“元帅钧鉴!‘雪鸮’第七队斥候‘鹞子’,冒死穿越建虏三道封锁线,于精奇里江上游冰窟中取得此物!据报,由潜伏敌营最深之‘孤星’亲置!”
赵铁鹰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李定国霍然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抓过竹筒。
入手冰凉沉重。
他挥退左右,只留赵铁鹰与两名绝对心腹亲卫。
匕首挑开火漆,剥开层层油布,一股混合着冰雪、泥土和淡淡血腥的气息散出。
竹筒内,并非惯常的密写布条,而是一卷泛黄粗糙的麻纸,边缘已被冰水浸得发毛卷曲。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将麻纸在案上缓缓展开。
纸上无字,只有朱砂绘制的数条扭曲线路,连接着几个简易的城池、关隘、河流标记。这些标记旁,赫然盖着两个殷红刺目的印章印记!
印章虽小,刻工却极精,清晰可辨。
一个是古拙的“祁县乔记通兑”,另一个则是典雅的“太谷曹氏恒昌”!
“乔家…曹家…”
李定国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寒芒暴涨,捏着麻纸边缘的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那鲜红的朱砂印记,在他眼中仿佛不是印泥,而是边关将士冻僵伤口中渗出的血珠!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北地的白毛风,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猛地将麻纸拍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
“赵铁鹰!”
“卑职在!”
“此图所示路线,即刻核实!动用所有‘影子’,查清这两家商号近三年所有北向商队!时间、规模、护卫、目的地!一丝一毫都不许漏掉!尤其是粮秣、军械、火器相关!”李定国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还有,立刻密奏北京!八百里加急!将此图原样呈送元帅!附上‘孤星’密级及获取详情!”
“遵命!”赵铁鹰重重叩首,接过麻纸,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迅速退下。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将吴宸轩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刚刚批阅完江南织造的奏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吴忠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旁,将一个同样沾满风霜的厚实油布包裹轻轻放下。
“元帅,北境密件,李定国将军亲封,标注‘血鸮’。”吴忠的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吴宸轩目光一凝。
“血鸮”是北境情报局最高等级的密报代号,非动摇国本之大事不用。
他放下朱笔,拿起小刀,亲自挑开包裹。里面同样是那张泛黄的麻纸朱砂图。
当“祁县乔记通兑”、“太谷曹氏恒昌”的印章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吴宸轩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将麻纸拿起,凑近烛火。
跳跃的火焰映着他冷峻的侧脸,也映着那两方鲜红如血的印记。
他看了很久,久到烛芯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殿内死寂一片,唯有更漏滴答。
空气仿佛凝固,沉重的压力让侍立在角落的侍从几乎窒息。
吴宸轩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朱砂印记。
他的指节,也如同李定国一般,因压抑的暴怒而渐渐泛白。
“乔家…曹家…”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殿内的死寂。
“看来,本帅当初对这些晋商还是太仁慈,杀的人头太少了啊!”
吴宸轩轻声低语,眼底深处,不见怒火冲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那麻纸上的墨迹与朱砂,在他眼中扭曲变幻,化作了山海关外冻毙士卒青紫的面孔,化作了锦州城下被铁蹄踏碎的残肢断臂,化作了那些被沙俄哥萨克掳掠焚烧的汉人村落升起的滚滚浓烟!
“吴忠。”
“臣在。”
“去山西。带上‘黑冰台’最好的‘开锁匠’(指擅长破解机关、潜入的高手)。”吴宸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乔家堡,曹家大院。他们的地窖、夹墙、暗格…给孤,一寸一寸地搜!孤要的不是猜测,是铁证!能诛他们九族的铁证!”
“臣领旨!”吴忠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
山西,祁县,乔家堡地底
夜,深沉如墨。
寒风在晋中大地上呼啸。
戒备森严的乔家堡,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盘踞在祁县中心。
堡墙高耸,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在墙头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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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堡墙,无声无息地向上游移。
他们的动作精准而迅捷,避开所有灯笼光晕和巡更路线,最终翻越墙头,落入内院花园的假山阴影中。
正是吴忠亲自挑选的两名“开锁匠”——“无影”和“穿山”。
依靠着吴忠提供源自情报局多年渗透绘制的精确堡内地图,两人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避开层层守卫,悄无声息地潜至乔家宗祠后的偏僻小院。
院中一口看似废弃的古井,便是目标入口。
“无影”如灵猫般滑入井中,在井壁某处摸索片刻,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青石砖被无声地移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道。
“穿山”紧随其后。
暗道曲折向下,弥漫着陈腐的泥土气息。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包铁木门,门锁精巧复杂。
“无影”从怀中掏出特制的纤细工具,耳朵紧贴锁孔,屏息凝神。
黑暗中,只有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金属摩擦声。
片刻,“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
“穿山”默契地上前,两人合力,无声地推开沉重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干燥阴冷的地窖。
窖内并非寻常的金银财宝,而是堆满了成箱的账册!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特殊气味。
两人迅速无声地翻检。
最终,“穿山”在窖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嵌入地砖的暗格。
暗格内,赫然并排放着三本封面无字、纸张厚实坚韧的册子!
“无影”迅速取出一块特制的药粉,轻轻涂抹在册子空白页上。
片刻,淡蓝色的字迹如同鬼画符般浮现出来。
这是一种需要特定药水才能显影的密写账册!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毫无喜色,只有完成任务后的冰冷。
他们将三本账册小心包好,塞入怀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地窖,抹去一切痕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紫禁城,养心殿。
又是深夜。
烛火将吴宸轩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御案上,摊开着那三本从千里之外乔家堡地底取回的账册。
旁边的银盆里,盛着特制的显影药水,散发出淡淡的刺鼻气味。
吴宸轩亲自执笔,蘸着药水,一页一页地涂抹在空白账册上。
淡蓝色的字迹如同毒蛇般蜿蜒浮现,一笔一笔,触目惊心:
昭武初年冬月:北运粟米叁万贰仟石(经杀虎口),皮甲捌佰副(夹藏于毛皮中),酬金:东珠五十颗,百年老山参二十支。
昭武二年六月:运精铁叁万斤(分十批,走张家口),仿制“大将军炮”(红衣炮)炮架图纸一份(密送),酬金:沙金叁佰两。
昭武二年九月:运成药(金疮药、冻疮膏)伍佰箱,仿制“佛郎机”子铳十二门(藏于盐包),酬金:貂皮千张,鹿茸百对。
昭武三年正月:预付定金沙金五百两。订:仿制“红衣炮”陆门(要求射程五里),开春交付…
三年!
整整三年的交易记录!
累计粮食十七万石!甲胄三千副!大小火器图纸、成品数十件!甚至包括十二门仿制的红衣炮!
交易的对象,清晰地标注着“北院”(指阿巴泰残部)、“罗刹东境督府”(沙俄)!
吴宸轩涂抹药水的手,稳如磐石。
他逐行看着,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名称。
账册上的墨迹,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文字,而是讨虏军铁骑冲锋时折断的长矛,是锦州城头被炮火撕裂的军旗,是冻死在黑龙江畔无名斥候僵硬的躯体!是无数大明将士淋漓的鲜血和未寒的尸骨!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唯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以及吴宸轩蘸取药水时,笔尖划过银盆边缘那细微到极致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钝刀刮骨,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一页涂抹完毕。
吴宸轩缓缓放下笔。
他没有暴怒,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账册上“祁县乔记”、“太谷曹氏”那反复出现的落款上,如同凝视着深渊。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意彻底凝固了。
许久,他才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账册封面粗糙的纹理,动作轻柔,却让一旁侍立的吴忠,脊背瞬间爬满了寒意。
“备马。”吴宸轩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去…英烈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