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高原的春天来得迟些,但山间河谷已泛出新绿。
在贵州水西(今大方县)一处相对平缓的坝子上,一座新落成的青瓦白墙院落格外醒目。
院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几个端正的大字:“水西宣慰司启蒙学堂”。
今天,是学堂开蒙的日子。
学堂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有穿着破旧但浆洗干净短褂的汉人农户,有裹着包头、穿着色彩斑斓百褶裙的苗家妇女,也有披着擦尔瓦(羊毛披风)、神情严肃的彝家汉子。
他们带着自己年岁不一的孩子,好奇、忐忑、甚至略带抗拒地等待着。
学堂的山长,是一位从湖广选派来的老秀才,姓周,年约五旬,面容清癯。
他身边站着几位年轻的教员,有男有女,都是经过官学短期培训,并初步掌握了简单苗语、彝语的读书人。
“诸位乡亲!”
周山长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湖广口音的官话大声道,旁边一位通晓苗、彝语的年轻教员立刻同步翻译。
“奉大明讨虏大元帅钧旨,朝廷恩典,于此设立‘启蒙学堂’!凡我大明子民,无论汉、苗、彝,七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之孩童,皆可入学!分文不取!”
人群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免费?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学堂教什么?”
一个大胆的苗家汉子用生硬的官话问。
“可是要娃娃们去当和尚、当道士?”
“非也!”
周山长笑道。
“学堂只教三样:一,识字明理!习《千字文》、《百家姓》,识得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官府的告示,写得清自家的田契!二,习算学!懂得数数算账,买卖公平,不吃亏!三,学本事!教娃娃们辨识五谷,知晓节气,学些简单的农活窍门;女娃娃还可学纺线、织布、绣花!都是安身立命、兴旺家业的本事!”
这番话,尤其是“看得懂告示”、“买卖不吃亏”、“学本事安身立命”,戳中了许多贫苦家长的心坎。
一些汉民和较为开明的少数民族家长脸上露出了意动的神色。
但仍有许多人,尤其是偏远寨子的老人,眉头紧锁,低声用土语交谈,显然顾虑重重。
“朝廷有令!”
周山长语气转为严肃。
“凡适龄孩童,皆需入学三年!此为定制!若有家长阻挠,罚服徭役十日!屡教不改者,加倍惩处!”
严厉的措辞让一些窃窃私语声消失了。
他目光扫过人群,特意看向几位被土司派来观礼、衣着相对光鲜的寨老。
“各寨土司、头人,乃一方表率!其子弟,需带头入学!朝廷对率先送子弟入学之土司,将在岁贡、互市上予以优待!若有土司拒不送子入学…”
周山长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极具分量。
“则削减其岁贡份额,直至取消其承袭资格!”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几位寨老心上。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记下。
土司的权威和利益,与朝廷的态度紧密相连,无人敢轻视。
“开蒙仪式,开始——!”
随着一声高喊,学堂大门敞开。
周山长带领教员们,先向临时设立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揖礼。
然后,第一批被家长推上前,或自愿报名的几十个孩童,在教员引导下,懵懵懂懂地跟着行礼。
仪式简单却庄重。
仪式后,孩童们被领进明亮的教室。
课桌是粗糙的长条木板凳,但擦拭得很干净。
每个孩子领到了一本崭新的《千字文》和一块用于写字的沙盘。
年轻的教员站在前面,用官话和简单的土语交替着,耐心地教孩子们念:“天、地、玄、黄…”
稚嫩的童音在学堂里响起,虽不整齐,却充满生机。
窗外,许多家长扒着窗户,好奇又紧张地看着自家孩子第一次拿起“笔”(小木棍),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划着。
推广之路并非坦途。
在更偏远的滇西苗岭深处,首批派往某大苗寨学堂的年轻教员张秀才,就遇到了大麻烦。
语言障碍尚在其次,最难熬的是当地阴冷潮湿的气候和迥异的饮食,让他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更令他沮丧的是,寨民对他这个“汉官”充满戒心,送孩子来的寥寥无几,课堂常常空无一人。
坚持了不到两月,张秀才终于病倒,被紧急送回昆明医治。
与他同期派出的五十名教员中,有近十人因无法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族群隔阂,或被替换,或主动请辞。
“适应不了,就换能适应的!”
吴宸轩在接到云贵总督的奏报后,批复得冷酷而直接。
“选教员,首要身强体健,吃苦耐劳;其次才是学问!可多从西南本地略通文墨、熟悉风土的汉人中遴选,加以培训。俸禄从优!告诉那些土司,他们的子弟是标杆,必须入学!再有不从者,拿几个刺头开刀,削减岁贡,看他们还能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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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压与怀柔并举。
对于那些克服困难、坚持教学的教员,以及学习刻苦的孩童,朝廷也设立了“奖学银”。
每月考核一次,成绩优异者,孩童可得糙米一斗,教员亦有额外津贴。
一斗米,对于贫苦之家,足以让孩子吃饱几天,吸引力巨大。
在水西学堂,一个叫阿朵的苗家小女孩,凭借过人的聪颖和刻苦,连续三个月考核第一。
当她第一次将官府奖励的一小袋白花花的大米带回家时,她那原本坚决反对女儿“跟汉人学汉话”的祖母,摸着米袋,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没再阻止阿朵第二天早早地去学堂。
潜移默化之中,变化悄然发生。
不同族群的孩子们在同一间教室里,跟着同一个先生,念着同样的“天地玄黄”,拨弄着同样的算筹。
课间玩耍时,汉家小子和苗家、彝家孩童的嬉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尽管语言还有些磕绊,但一种懵懂的“同窗”之情,在孩子们心中萌芽。
他们开始知道,山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有一种叫做“官府”的力量在试图改变他们祖辈的生活,而识字、算数,似乎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钥匙。
年底,户部和礼部联合奏报:云南、贵州两省新设州、县、土司辖地“启蒙学堂”共计一百二十七所。
年内登记在册入学儿童,达八千六百余人。
其中汉童约六成,苗、彝、傣等各族孩童约四成。
“八千六百…”
吴宸轩看着这个数字,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相对于庞大的西南人口,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但他深知,这八千多颗种子已经播下。
他们学习的每一个汉字,掌握的每一个算数,都在无声地瓦解着族群的壁垒,重塑着对华夏民族的认同。
文化的浸润,虽缓慢,却比刀剑的征服更为深远。
他提笔在奏报上批道:“善。增拨银两,扩大规模。教习当地语言之教员,俸禄加倍。严查虚报名额、克扣米银之事,违者重处。来年,孤要看到入学孩童过万,各族皆有。”
批罢,他望向西南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些简陋学堂里传出的、参差不齐却充满希望的读书声。
帝国的根基,正在这看似微末的“启蒙”之中,向着西南的群山深处,扎实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