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四季如春的翠湖之畔,新落成的“西南诸族同文书院”内,书声琅琅,却透着一股生涩与拘谨。
身着各色民族服饰的少年们,正襟危坐,跟着讲台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一字一顿地诵读着《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刀勐,虽然极力集中精神,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湖面上嬉戏的水鸟。
他是滇西南大土司刀承恩的长子,作为首批响应朝廷“子弟入京(实为昆明)太学修习经史”政策的土司继承人之一,来到这所书院已近两月。
作为最早接受汉化的土司家族,汉话他早已非常熟练,但书写和这些拗口的经文,依旧让他头疼不已。
身上裁剪合体的汉式儒生服,总让他觉得没有自己本族的筒裙来得自在。
讲台上的先生,是吴宸轩令方光琛特意从海外寻回的名士张煌言。
这位曾经率领过义军与满清抗争了大半辈子,文官出身,官居南明兵部尚书,与岳飞和于谦并称西湖三杰的儒将,婉言拒绝了方光琛邀他再度入朝为官的邀请,反倒是自请来了云南这座帝国西南边陲之地教书。
虽早已年过四旬,但张煌言身形依旧笔挺,眼神里带着一些沧桑。
他瞥见刀勐走神,眉头微蹙,却并未立即呵斥。
他知道这些“蛮族”子弟能坐在这里已属不易,操之过急反而不美。
张煌言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引开:“今日诵读已毕。下面,老夫与尔等讲讲‘武侯七擒孟获’的典故。诸葛丞相不以力服人,而以德怀远,方使南中永定…”
刀勐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回来。
诸葛亮的故事,在滇西各族中代代相传,近乎神话。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张煌言讲述汉丞相如何七次擒拿,七次释放孟获,最终使其心服口服,永不再叛的故事。
这与族中长者讲述的虽细节有出入,但核心精神一致——尊重与感化。
他不禁想起父亲刀承恩入京觐见大元帅时,大元帅亲口提及的“武侯遗泽”和那卷神秘的《盟誓文》。
莫非,这位吴大元帅,真欲效仿诸葛武侯,以德服人,而非一味武力镇压?
下了学,刀勐与几位相熟的彝家、白族少年结伴走出书院。
书院门口的空地上,一群汉家少年正在蹴鞠,呼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一个皮球滚到刀勐脚边。
“喂!那个穿长衫的‘小土司’!把球踢过来!”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家少年冲着刀勐喊道,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刀勐身边的彝家少年阿鲁脾气火爆,闻言就要上前理论:“你说谁是小土司!”
刀勐一把拉住阿鲁,弯腰捡起皮球,并未立刻踢回去,而是走了几步,来到那群汉家少年面前。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说道:“球,还你们。蹴鞠,好玩。能…一起玩吗?”
他的目光清澈坦然,没有半分怯懦或讨好。
那为首的汉家少年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小土司”会主动要求加入。
他上下打量了刀勐几眼,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明显不好惹的异族少年,哼了一声:“你会踢吗?别把我们的好球踢坏了!”
“不会,可以学。”刀勐依旧笑着,态度不卑不亢。
“就像学汉话,学圣贤书。大元帅说,汉夷一家,习相近,才能性相远。”他巧妙地把刚刚课堂上学到的句子用上了。
这话让那汉家少年有些语塞。
旁边一个机灵点的少年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王哥,算了。听说他是那个滇西南傣族大土司的儿子…夫子也说要以礼待人…”
姓王的少年犹豫了一下,看着刀勐真诚的眼神,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行吧!不过踢坏了球,要你赔!”
“好!”刀勐高兴地应道,将球抛回场内,招呼阿鲁等人加入了进去。
起初,双方配合生疏,磕磕碰碰,汉家少年们有意无意地很少传球给刀勐他们。
但刀勐跑动积极,几次抢断和救险都颇为精彩,渐渐赢得了些许喝彩。
一次漂亮的二过一配合后,刀勐接到传球,抬脚劲射,皮球擦着充当球门的石块飞过。
“好球!”连那姓王的少年也忍不住喊了一声。
一场球下来,虽然刀勐他们输多赢少,但少年人之间的隔阂却在奔跑、争抢和偶尔的喝彩声中悄然消融了几分。
汗水浸湿了衣衫,也模糊了一些界限。
这一幕,被不远处茶楼上凭窗而坐的方光琛尽收眼底。
他放下茶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刀勐的父亲,滇西大土司刀承恩。
“刀安抚使,令郎聪颖豁达,颇有乃父之风啊。”方光琛赞道,语气温和。
刀承恩看着儿子与汉家少年玩在一起的身影,眼中神色复杂,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恭敬回道:“方阁老谬赞。小儿顽劣,还需严加管教。只是…这汉家衣冠、经史子集,于他,于我族,终究是…陌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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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顾虑。
朝廷的驻军、子弟入学、推广汉话,这些政策在强力推行下,表面无人敢抗,但暗地里各族头人间的疑虑和抵触从未消失。
方光琛捻须微笑,不疾不徐:“安抚使过谦了。陌生,只因接触日浅。何谓华夏衣冠?非独汉家所有。昔者武侯南征,教民耕织,兴修水利,传播礼乐,南中诸族始沐王化。此衣冠,乃文明之衣冠,非一族之私物。令郎聪慧,假以时日,必能贯通汉夷之学,为朝廷效力,亦为傣家谋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况且,大元帅天恩浩荡,许各族世袭安抚之权,驻军只为保境安民,子弟入学亦是开智明理之途。比起前明羁縻之策,已是恩深似海。若有冥顽不灵者,视朝廷善意如无物…”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刀承恩心头一凛。
他想起那些被“犁庭扫穴”的满清余孽,想起抗命被抄家灭族的士绅豪强。
这位方阁老言辞温雅,但其背后代表的铁血意志,他再清楚不过。
他连忙躬身:“阁老所言极是!承恩及滇西诸族,感念大元帅恩德,绝无二心!小儿能得朝廷教化,是他的福分!”
“安抚使明白就好。”方光琛满意地点点头。
“朝廷亦非不近人情。大元帅有谕,各族风俗,只要不悖伦常国法,朝廷自当尊重。比如傣家‘泼水节’之喜庆,彝家‘火把节’之壮观,皆可保留。朝廷还将派农桑吏员,携新式农具、高产稻种,助各族开垦梯田,兴修小水利。此乃‘衣冠同风,族裔共荣’之正道也。”
“朝廷恩典,泽被边陲!承恩代滇西父老,叩谢天恩!”刀承恩离席,郑重下拜。
方光琛的话,软硬兼施,既给了他台阶和一定的保证(保留风俗、帮助生产),又再次明确了朝廷不容动摇的底线(接受汉化、服从统治)。
此时,书院门口的空地上,蹴鞠已散。
刀勐和几个异族少年正与那些汉家少年挥手道别,气氛融洽了许多。
刀勐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笑意,显得朝气蓬勃。
“刀安抚使,”方光琛看着楼下的景象,意味深长地说,“你看,少年之心,本无芥蒂。汉夷之分,多是成人强加。令郎这一代若能真正习相近,性相通,则西南永固,大元帅‘同文同轨,天下一家’之宏愿,指日可待矣。这才是真正的‘武侯遗泽’,泽被万世。”
刀承恩顺着方光琛的目光望去,看着儿子与汉家少年谈笑的身影,心中的那点忧虑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冲淡了些许。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不同的路?
至少,比刀兵相见要好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阁老高瞻远瞩,承恩…心悦诚服。”
方光琛含笑不语,心中却在盘算着下一步。
同文书院只是起点,朝廷还将在各主要土司领地设立蒙学,强制推行汉话教学。
同时,由礼部和理藩院共同筹划的“西南各族衣冠礼乐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准备中,届时将邀请各族头人齐聚昆明观礼,以盛大的汉家礼仪展示“天朝威仪”与“怀柔远人”之意。
文化融合的棋局,才刚刚落子。
而刀勐这样的新一代,将是这盘棋上最重要的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