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太原城外新辟的工坊区。
一座座简陋的土坯棚屋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矗立,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吴宸轩裹着厚重的貂裘大氅,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目光沉静地俯瞰着这片正艰难孕育着北方工业火种的土地。
方光琛、李定国、宋应星等重臣侍立一旁,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元帅,这便是大同煤运抵后新建的冶铁工坊。”宋应星指着坡下最大的一片区域介绍道。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眼神锐利,充满对“格物”的热忱。
“依格物院所绘图谱,采用地穴式炼炉,引水排鼓风,比传统竖炉效率当可提升三成。只是…眼下尚在摸索,出铁量不稳,废品率颇高。”
吴宸轩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赤膊在寒风中挥汗劳作的工匠,以及远处被讨虏军士兵严密看押、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苦役营”成员——大多是锦州、盛京俘获的满洲壮丁及其家眷中的男丁。
沉重的矿石搬运、炉渣清理等最苦最累的活计,都由他们承担。
监工手中的皮鞭不时炸响,驱赶着动作稍慢的身影。
“农具和兵器的模子都备齐了?”吴宸轩问,声音平静无波。
“回元帅,已按所需样式备妥。”李定国接口道,他更关心的是产出能否转化为军力。
“首批试制的铁犁铧和矛头,强度尚可,但韧性与南边苏钢相比仍有差距。兵器坊那边,按新法打造的鸟铳铳管,试射时仍有炸膛之虞。”
他顿了顿,补充道:“火器工坊焦秉贞那边,开花弹的铸铁外壳倒是用上了这边的生铁,但铸造精度仍是难题。”
“根基不稳,焉求高楼?”吴宸轩淡淡道。
“宋提学,铁矿脉勘探如何?”
宋应星连忙躬身:“禀元帅,已遣精通堪舆与矿脉辨识的匠人分赴晋北、冀北、鲁中山区详查。”
“太行山麓几处露头矿脉,含铁量颇丰,且伴生有可助燃的煤层,开采便利。”
只是…山道艰险,运输耗时费力,大规模开采需先修路。”
“修。”吴宸轩只吐出一个字,目光转向方光琛。
“方阁老,工部与兵部协同,征调就近民夫与轮休军士,开春雪化即动工。所需粮饷器械,由你统筹。”
“臣遵旨。”方光琛应道,心中已在盘算如何调配资源,既要保证效率,又不能激起过大民怨。
一行人走下土坡,进入冶铁工坊的核心区域。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强烈反差。
巨大的地穴炉火光熊熊,映照着工匠们被熏黑的脸庞和专注的眼神。
鼓风机发出沉闷的轰鸣,水流带动轮叶的哗哗声不绝于耳。
吴宸轩走近一座刚熄火准备开炉的炼炉。
“开炉!”工头一声吆喝。
沉重的炉门被撬开,炽白耀眼的铁水缓缓流淌出来,注入地上的泥范槽道。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金属灼烧的气息。
铁水冷却后呈现出暗红色的粗糙表面,夹杂着不少气泡和杂质。
“元帅请看,这便是‘生口铁’。”宋应星指着槽道中的铁块,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质脆,杂质多,需反复锻打去渣滓,方可勉强用于铸造农具粗坯。若要制兵刃火器,尚需精炼成‘熟铁’乃至‘苏钢’,耗工耗时,非一蹴可就。”
吴宸轩拿起一块尚有余温的生铁块,掂了掂,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环视四周简陋的环境,疲惫却专注的工匠,远处苦役营中麻木绝望的眼神。
这就是起点,一个充斥着刺鼻气味、灼热高温、粗粝汗水与血泪的起点。
他需要的不是立刻就能媲美西方的精钢,而是建立一套从矿脉勘探、开采、运输到冶炼、铸造的完整体系,打破南方在铁器供应上的垄断,为未来庞大的战争机器和民生建设打下基础。
“焦秉贞那边改良的炒铁炉,进展如何?”吴宸轩放下铁块,转向宋应星。
“已有眉目,但需大量人力鼓风,温度提升有限,效率仍不及预期。”宋应星如实回答。
“格物院几位通晓西洋火器构造的匠人提议,或可借鉴其‘反射炉’原理,以煤火隔室加热,避免杂质混入。然其构造繁复,所需耐火砖等材料,本地尚难供应。”
“所需何物,列出清单,着人速办。南洋、倭国,总能寻得。实在不行,让陈泽的水师想想办法。”吴宸轩语气不容置疑。
“告诉焦秉贞,大胆试,莫怕失败。所需人力物力,优先保障。此乃北疆之根基,不容有失。”
“是!”宋应星精神一振。
离开冶铁区,吴宸轩又巡视了新建的农具坊和兵器坊。
农具坊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工匠们正奋力锻打着从冶铁坊运来的生铁坯,试图将其打造成可用的犁铧、锄头。
成品粗糙,刃口也远谈不上锋利,但至少是本地能产出的铁器了。
兵器坊则显得更为紧张,负责打造鸟铳铳管的工匠眉头紧锁,反复测试着不同锻打次数和淬火方式的效果。
角落里堆着几根试射时炸裂的废管,无声地诉说着艰难。
“元帅,这些农具虽糙,分发下去,也能解今春屯田垦荒的燃眉之急。”方光琛适时进言。
“至于兵刃火器,确非旦夕之功。李将军在保定火器工坊的产出,尚能支撑军需。”
吴宸轩看着一个年轻的工匠因用力过猛,铁锤脱手砸在地上,引来监工一声呵斥。
他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方阁老所言甚是。饭要一口一口吃。”吴宸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简陋的工棚,望向更远的北方。
“告诉这里的管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但莫要苛责太过。手艺是磨出来的。”
至于那些苦役…”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赎清其族所造之孽。累死病死,就地掩埋便是,不必耗费药材。能活下来的,便是天意。”
凛冽的寒风中,这句冰冷的话语让周围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李定国和宋应星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
一座较小的冶铁炉方向冒出滚滚浓烟,夹杂着火星,似乎发生了意外。
工头连滚爬爬地跑来禀报:“元帅!丙字三号炉…鼓风水排的连杆断了,炉内风压不稳,怕是…怕是炉壁要塌!”
吴宸轩眼神一厉:“伤亡如何?”
“暂…暂无,工匠撤得快!只是炉子废了,一炉铁水也毁了…”
“毁便毁了。”吴宸轩打断他,语气森然。
“查明连杆断裂原因!是木料不济,还是设计有误,或是匠作疏忽?该鞭笞的鞭笞,该罚饷的罚饷!明日此时,我要看到新连杆装好,炉火重燃!”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北方之基,不容懈怠!今日之败,便是明日之鉴。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吴宸轩转身,大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在他身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小事故、弥漫着紧张与焦灼气氛的工坊,以及那片在严寒与困境中挣扎起步的北方工业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