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平原的初冬,寒风如刀。
广袤的黑土地上,残留着战火的疮痍和新垦农田的阡陌。
在一些靠近山林、位置偏僻的屯堡边缘,或是废弃村落的断壁残垣间,偶尔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在雪地里艰难地刨挖着冻土,寻找着可能残留的粮食或野菜根。
他们是战争遗民,或是被阿巴泰等残匪裹挟后又逃脱的汉人,更多的是不堪忍受关外苦寒和山林部落欺压、从更北边逃来的流民。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游离于明军控制的屯垦点和残匪活动的山林之间,挣扎求生。
一队明军骑兵在积雪覆盖的官道上巡逻,为首的正是刚因剿灭阿巴泰而升任辽东副总兵的吴三省。
他眼尖地看到远处雪坡后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晃动,似乎正在窥视屯堡。
“过去看看!”吴三省一夹马腹,带着几名亲兵冲了过去。
雪坡后,是三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汉子,带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看到明军骑兵冲来,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雪地里连连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俺们…俺们就是找点吃的,没干坏事啊!”
吴三省勒住马,打量着他们。
都是典型的汉人面孔,破棉袄里露出脏污的棉絮,手上脸上满是冻疮,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他粗声问道:“哪儿来的?叫啥名?”
为首一个年长些的汉子,牙齿打颤地回答:“回…回军爷…小的张老三,原本是开原的军户…鞑子占了开原…小的…小的被裹着跑到了北边山里…后来…后来阿巴泰被军爷们杀了…小的…小的才敢带着娃跑出来…这…这是俺同村的李老蔫和王二狗…”
他指了指身边同样惊恐的两人和缩在他们身后的孩子。
“开原的军户?”吴三省眉头一挑。
他知道,像张老三这样的人,在关外不在少数。
这些人对朝廷有归属感,却因战乱流离失所,对明军既渴望又害怕。
“为啥不去屯垦点登记?朝廷不是设了安置点吗?”
张老三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军爷…俺们…俺们不敢啊!听说…听说去了要查问来历…怕…怕被当成匪探…也…也怕官府的鞭子…更…更怕分不到地,活不下去…”
旁边李老蔫也嗫嚅道:“是啊…军爷…在山里…在林子里…好歹…好歹能挖点东西吊着命…”
吴三省看着眼前这几个在寒风中抖成一团的可怜人,又想起李定国总督关于“收心”的嘱咐,心中难得地生出一丝复杂情绪。
光靠剿杀,只能压服一时。
关外要真正稳固,需要人心归附。
几日后,辽阳城总督府。
李定国接到了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公文,并附有吴宸轩的亲笔密谕。
他仔细阅读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大帅此策,攻心为上!正当其时!”
他立刻召集吴三省等将领及辽东布政使、按察使议事。
“诸位,大元帅钧旨!”李定国展开公文,朗声宣读,“为固关外根基,收拢离散人心,特颁《关外流落汉民招抚安置令》。”
招抚对象:凡流落关外之汉民,无论原籍何处,无论曾否被裹挟(非首要匪首),凡愿回归华夏、遵纪守法者,皆在招抚之列!
授田安家:每丁(成年男子)授熟田十亩或生荒地二十亩(任选),田契由官府颁发,十年内免征赋税!每户发放安家银五两、粮种三斗、口粮一石(维持至第一次收获)!官府统一组织农具(曲辕犁、铁齿耙)租借。
编户入籍:招抚之民,由官府登记造册,编入附近屯堡或新设村落,纳入保甲管理。原为军户者,可恢复军籍(享受军户待遇,承担后备兵役);愿为民户者,即为民户。
保障安全:新设村落或安置点,由附近卫所派兵定期巡逻,保障安全,震慑宵小。凡欺压招抚之民者,无论满汉蒙,严惩不贷!
招抚方式:总督府派出‘招抚宣慰使’,持朝廷明令,率队深入山林、边僻之地,广为张贴告示(汉文、简易图画),宣讲政策。各屯堡、卫所设立‘招抚点’,凡来归者,不问过往,即刻登记,发放临时口粮,妥善安置!凡能引导十户以上流民归附者,赏银十两!凡举报匪首藏匿地点属实者,重赏!
严禁扰民:各地方官吏、驻军,务必善待归附之民,不得刁难勒索!凡有克扣安家银粮、强占授田、欺压归附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总督府设‘招抚监察御史’,专司此事!”
“吴三省!”李定国点名。
“末将在!”
“着你抽调精干军士及通晓土话之索伦、汉人向导,组成十支‘招抚宣慰队’!深入长白山余脉、鸭绿江上游、浑江流域等流民藏匿区!带上粮食、布匹、盐巴!一边剿匪,一边招抚!告诉那些躲在雪窝子里的汉人乡亲,朝廷没有忘记他们!回来,有地种,有饭吃,有活路!比在山里当野人强百倍!”
“末将领命!”吴三省这次回答得格外郑重。
很快,辽东各府县的城门口、屯堡寨墙、交通要道,都贴上了图文并茂的招抚告示。
上面画着分到土地的农夫、领到粮食的妇人、在新建房屋前玩耍的孩子,还有醒目的“授田十亩”、“安家银五两”、“免赋十年”等大字。
告示旁,还设有简易的招抚点,摆着热气腾腾的稀粥和窝头。
吴三省亲自带领一支宣慰队,再次来到发现张老三的那片区域。
他们不再仅仅是武装巡逻,而是带着粮食和布匹,用大喇叭(铁皮卷筒)反复呼喊着招抚政策。
士兵们也不再是杀气腾腾,而是尽量显得平和。
几天后,当吴三省的队伍在一个背风的山坳扎营时,几个熟悉的身影畏畏缩缩地出现在营地边缘。
正是张老三、李老蔫他们!
这一次,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流民。
“军…军爷…那告示上说的…是真的吗?”张老三鼓起勇气,声音颤抖地问。
吴三省大步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显得温和些:“当然是真的!大元帅亲口下的令!看见没?”
他一指身后营地,“热粥,窝头,管够!吃饱了,带你们去官府登记!十亩熟田,五两安家银!官府还帮你们盖房子!朝廷说话算话!”
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粥桶和士兵递过来的窝头,看着吴三省身后那些虽然彪悍但眼神不再凶狠的士兵,张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对着南方京师的方向,嚎啕大哭:“爹!娘!朝廷…朝廷没忘了俺们这些苦命人啊!俺…俺能回家了!”
他身后的流民们也纷纷跪倒,哭声一片。
越来越多的流民,从山林里,从废弃的村落中,从躲藏的洞穴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招抚点,走向屯堡。
关外广袤而寒冷的土地上,一股由朝廷政策和求生本能驱动的归乡潮,正悄然涌动。
这潮水,比刀枪更能瓦解残敌的根基,比堡垒更能稳固帝国的边疆。
人心,开始向着温暖的中原,向着希望的田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