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霜降已过,夜凉如水。
曾经的江南温柔富贵乡,此刻却笼罩在一股肃杀的低气压中。
白日里,往日熙攘的市集也显得有些冷清,茶楼酒肆间,窃窃私语取代了高谈阔论。
士绅富户的门庭紧闭,偶有马车出入,也多是行色匆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拙政园深处,花厅内灯火通明。
苏州府几位最有头脸的士绅耆老聚集在此,个个面沉似水。
主位上,须发皆白的曹家族老曹世忠,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消息确凿?”
“回老太爷,千真万确!”
“是户部直接下的密札!吴…吴忠亲自带队!人已到应天!说是奉大元帅钧旨,核查江南历年税赋账目,重点是田亩实额!还…还带了‘量天尺’(丈量土地的专业工具和队伍)!”
“砰!”
曹世忠身旁一个脾气火爆的中年士绅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核查?量地?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些年,谁家田册上写的是实数?!他吴宸轩是要掘我们的根!”
“慎言!”
曹世忠低喝一声,浑浊的老眼扫过在场众人惊惶或愤怒的脸,“掘根?哼,他吴大帅的刀,什么时候软过?前有无锡华文焕抗税灭门,后有大同矿场那些旗人苦役的下场!硬顶?是嫌脖子上的脑袋太结实了吗?”
厅内瞬间死寂。
华文焕家族被连根拔起、家产充公的惨状,以及传闻中那些八旗俘虏在矿坑里的非人遭遇,如同冰冷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那…那依老太爷之见?”
“拖!”
曹世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吴忠再狠,也是外来人。江南田亩,阡陌纵横,水网密布,隐田匿产的手段多了去了!各家立刻回去,将那些挂靠在佃户名下、寄存在寺庙义庄、甚至‘沉’在湖荡河汊里的田产,账目务必做得天衣无缝!上下打点,该使的银子别省!只要账面上过得去,他吴忠还能一寸寸地皮都翻过来量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重燃起一丝侥幸的希望。
然而,他们低估了吴忠的冷酷与效率,更高估了自身在铁腕下的“团结”。
吴忠抵达苏州府衙,没有繁文缛节,没有接风宴饮。
他带来的,只有一队精悍如狼,眼神冰冷的暗卫,以及数十名面无表情,手持“量天尺”和算盘的户部老吏。
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府衙架阁库!
堆积如山的鱼鳞图册(土地册籍)、历年税赋黄册被尽数搬出。
吴忠坐镇堂上,暗卫持刀环立。
户部老吏们点着油灯,彻夜不休,人手一把铁算盘,开始对照核查。
他们经验老到,目光毒辣,对江南田亩隐匿的种种猫腻了如指掌。
很快,大量田亩数字与地形明显不符、新旧册籍涂改痕迹、赋税缴纳数额与田亩登记严重脱节的疑点被一一标注出来。
每一处疑点,都对应着苏州府下辖某个县、某个乡、某个大户的名字。
吴忠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汇总的疑点名录,当看到“吴县,长洲乡,曹氏,疑隐匿田亩约一千二百亩”时,他冰冷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一瞬。
核查只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紧随而至。
数日后,一队队手持“量天尺”、由暗卫和府衙差役“护送”的丈量队伍,如同梳篦般,开进了苏州府下辖各县!
他们不理会士绅递来的拜帖和沉甸甸的“心意”,径直按照图册疑点标注的区域,开始实地丈量!
遇到田埂模糊、界限不清之处,直接按最大范围量!
遇到声称是荒地、水塘之处,老吏蹲下身,捻一把土,冷笑一声:“这土色,分明是熟田抛荒不足三年!量!”
反抗立刻出现了。
在吴县,曹家几名旁支子弟带着几十个家丁佃户,手持棍棒农具,堵在丈量队伍前,叫嚷着“毁我青苗”、“惊扰祖坟”,试图阻挠。
带队暗卫小旗官眼皮都没抬,只吐出一个字:“拿。”
如狼似虎的暗卫扑上,刀鞘横拍竖砸,瞬间放倒一片。
为首闹事的曹家子弟被反剪双臂,像死狗一样拖到田埂上。
小旗官抽出腰间雪亮的绣春刀,在阳光下晃了晃,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奉大元帅令,清丈田亩,敢有阻挠者,视同谋逆!立斩!家产充公!尔等,是要试试这刀快不快?”
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刚刚还鼓噪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看着暗卫手中出鞘的钢刀和地上呻吟的同伴,如坠冰窟。
有人腿一软,跪倒在地。
丈量,在一片死寂和无数双惊恐目光的注视下,继续进行。
更大的风暴发生在长洲乡。
当丈量队伍逼近一片被曹家隐瞒多年、以桑园名义占据的肥沃水田时,曹家一位年过七旬、性情刚烈的旁支老叔公,竟在自家祠堂前,当众悬梁自尽了!
尸体旁留下血书:“宁舍残躯,不量祖产!”
消息如同炸雷,瞬间传遍苏州士绅圈!
悲愤、恐惧、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拙政园内,曹世忠闻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自戕,这最惨烈也最无用的反抗,彻底击溃了许多人最后一丝侥幸。
吴忠的应对冷酷而高效。
他亲自带人来到曹氏祠堂,命人解下尸体,对那封血书看都没看一眼。
他环视着闻讯赶来,悲愤交集的曹家族人,声音如同寒铁:“阻挠国策,以死相挟?其行可诛,其心当诛!传令,曹氏隐匿田产,查实一千五百亩!依律,罚没隐匿田产三成!其家,罚银五万两!限三日缴清!逾期,家产充公,男丁绝嗣刺面后全部流放!”
罚没三成田产!罚银五万两!
这无异于剜肉剔骨!
但比起“谋逆立斩”、“家产充公”,这已是吴忠刀锋下“格外开恩”的余地。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
要么割肉求生,要么举族覆灭。
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
苏州府其他还在观望、试图负隅顽抗的士绅大族,闻听曹家下场,无不胆寒。
自裁?不过白白送命,家族依旧难逃重罚!
硬顶?看看那些暗卫腰间的刀!
很快,杭州、松江等地也传来消息,当地士绅在吴忠派去的雷厉风行手段下,纷纷“主动”呈报“疏漏”,请求重新核定田亩,补缴税款。
一时间,江南各府县衙门前所未有的“热闹”。
士绅们排着长队,捧着重新“梳理”过的田册,面色灰败地等待核定、签押、缴纳罚银。
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此刻在户部小吏冰冷的算盘珠子声和暗卫漠然的注视下,如同待宰的羔羊。
姑苏城外的官道上,运送罚没粮食、布帛、银两的车辆络绎不绝,驶向指定的官仓。
江南士绅数百年盘根错节、赖以吸食民脂民膏的根基,在吴宸轩的意志和吴忠这把无情的量地刀下,被狠狠地撬动、切割。
夜风穿过拙政园空寂的花厅,带来远处府衙方向隐约的算盘声和车马声。
曹世忠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浑浊的老眼望着雕花的床顶,仿佛看到无数把冰冷的“量天尺”,悬在江南每一寸土地之上,也悬在每一个士绅家族的头顶。
刀未落下,寒光已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