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宸轩却已不再看几个老学究,转身对肃立的学子道:“今日第一课,便由本帅授尔等——何为真正的‘格物致知’!”他拿起粉笔,转身在板书板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杠杆示意图,开始讲解其原理与在器械、工程中的应用。
格致堂内,鸦雀无声。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和吴宸轩沉稳有力的讲解声。
寒门学子如饥似渴,拼命记忆。
将门子弟收起傲气,凝神细听。
连那几个军中汉子,也努力理解着那些陌生的符号和道理。
一种迥异于往昔,混合着求知渴望与强国梦想的全新气息,在这座古老的殿堂里悄然滋生,破壁而出。
周延儒看着那专注的背影和满堂被点燃的眼睛,又看看黑板上那些“离经叛道”的符号与图形,最终化作一声绝望的、无人听见的长叹。
他知道,属于他们这些老朽的时代,连同那些被奉为圭臬的圣贤书,都在这堂“强国强民智”的惊雷第一课中,被无情地碾碎了。
……
京郊西山,猎场行宫。
暮春时节,山花烂漫,松涛阵阵,本该是皇家游猎消闲之所,此刻却旌旗招展,营帐连绵,肃杀之气冲淡了山林的清幽。
巨大的明黄色龙纹大纛与象征讨虏元帅的玄色帅旗并列,在猎猎山风中招展。
行宫前的开阔草地上,临时搭建起一座高台,铺着猩红地毯。
高台之下,一片用木桩和绳索圈出的巨大空地,四周设观礼席,此刻已坐满了身着各色蒙古袍服、头戴皮帽的漠南诸部首领及其亲随。
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浓郁香气、烈酒的辛辣,以及一种无声的、相互审视的紧张。
科尔沁部的班第亲王,身材魁梧,鹰视狼顾,与土默特部的老台吉巴图尔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过高台。
察哈尔部的年轻台吉额尔德尼,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部落实力较弱,夹在几大部落之间。
其他如敖汉、奈曼、喀喇沁等部首领,也各自聚拢,低声议论,眼神中既有对大明天威的敬畏,也有对自身利益的盘算,更夹杂着部落间因草场、水源、劫掠而结下的百年积怨。
“大元帅驾到——!”
一声悠长的通传划破嘈杂。所有议论瞬间停止,数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高台入口。
吴宸轩并未着戎装,而是一身深紫色织金蟒袍,头戴翼善冠,气度沉凝如山。他身后跟着方光琛及数名身着汉官服色的理藩院官员。
没有繁复的仪仗,但这简朴的排场,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
吴宸轩稳步登上高台主位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诸部首领,那目光既不刻意凌厉,也无半分冷冽,只有一种居高临下,掌控全局的平静。
“诸位台吉远道而来,辛苦。”吴宸轩的声音通过扩音的铜制喇叭筒,清晰地传遍全场,语调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今日会盟,非为天朝炫耀兵威,亦非强令尔等俯首称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略显惊疑的面孔,“只为两事:其一,共商互市通商,货殖有无,惠及边民!其二,同御外侮,保境安民,以固我北疆藩篱!”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互市?这倒不稀奇,早在满清被赶出中原时就已经开始施行了。
但“同御外侮”、“北疆藩篱”?
这位以铁血手段横扫中原,屠戮八旗的大元帅,竟将蒙古诸部视为“藩篱”?
这词用得微妙,既抬高了蒙古的地位,又隐晦地划定了界限——你们是藩篱,是屏障,而核心,自然是中原。
方光琛适时起身,展开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朗声宣读互市细则。
除了早前开放的张家口、大同、古北口三处边市外,还增设大小数十处新的边市,蒙古诸部可用牲畜、皮毛、药材等,换取中原的茶砖、铁器、布帛、粮食,并详细规定了各类货物的兑换比例及税收额度。
细则公平清晰,甚至对中小部落有所倾斜,远非前朝那种居高临下的“赏赐”贸易可比。
首领们听着,眼中的疑虑稍减,贪婪和算计的光芒开始闪烁。
然而,当方光琛念到“同御外侮”部分,明确指出共同的敌人是漠北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以及日渐西侵的沙俄哥萨克时,台下的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尤其是当提到需要各部抽调精壮勇士,组成联合巡逻队,沿阴山、大青山一线布防,并接受大明军官统一调度指挥时,班第亲王眉头紧锁,巴图尔台吉也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联合布防?
这岂非将部落的刀把子交到汉人手里?
更棘手的是部落间的宿怨。
宣读完毕,方光琛刚坐下,土默特部的一名剽悍千夫长便猛地站起,指着对面敖汉部的一位首领,用蒙语怒声吼道:“巴特尔!去年秋天,你部的人越过哈拉哈河,抢了我部三百头羊,还杀了我的两个兄弟!这笔血债,今日当着长生天和大元帅的面,你如何交代?!”
他声音洪亮,充满悲愤,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被指名的敖汉部首领巴特尔脸色涨红,也拍案而起:“放屁!明明是你们先越界放牧,踩踏了我部的草场!我的人只是追回牛羊,是你们先动的手!”
“胡说八道!”
“血口喷人!”
双方随从顿时剑拔弩张,手按刀柄,怒目相视。
其他部落首领或冷眼旁观,或低声议论,现场气氛骤然紧张,刚刚建立的脆弱和谐眼看就要破裂。
高台上,吴宸轩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投向身旁的方光琛。
方光琛会意,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高台边缘。
他并未直接呵斥争吵双方,而是提高了声音,用流利的蒙语说道:“诸位台吉!哈拉哈河的草场纠纷,敖汉与土默特的兄弟阋墙,孰是孰非,犹如纠缠的乱麻,一时难断!”
方光琛声音清朗,瞬间压过了争吵。
众人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方光琛话锋一转,手指向北方辽阔的天空:“然,诸位可曾想过?那哈拉哈河以北,是谁的牧场?是那贪婪的喀尔喀车臣汗!是那持着火枪、觊觎我们所有草场和牛羊的罗刹鬼!”
他目光炯炯,扫过班第、巴图尔等大部落首领,“车臣汗部年年东侵,劫掠的难道仅仅是土默特或敖汉一部的牛羊吗?不!是整个漠南!罗刹鬼筑堡屯田,蚕食的难道只是某一条小河边的草场吗?不!是长生天赐予所有蒙古人子孙后代的根基!”
他声音陡然激昂:“哈拉哈河畔死去的兄弟,他们的血,是流在谁的土地上?是为了守护哪一部的牛羊?是为了守卫我们蒙古人共有的家园!更是为了拱卫我们同属的——华夏北疆藩篱!”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投向高台上的吴宸轩。
“今日大元帅开边市,许厚利,非为施舍,乃视诸部为手足兄弟,共御强敌!若因兄弟间些许旧怨,便自相残杀,罔顾那真正磨刀霍霍的豺狼,岂非亲者痛,仇者快?让那车臣汗和罗刹鬼,笑看我们漠南诸部血流成河,然后坐收渔利?!”
方光琛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部落首领的心头。
班第亲王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巴图尔台吉捻着胡须的手也停了下来。
争吵的土默特千夫长和敖汉首领巴特尔,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和后怕取代。
是啊,为了那几百头羊、几条人命,值得在强敌环伺下内斗吗?
“方阁老所言极是!”班第亲王第一个起身,声如洪钟,打破了沉默,“长生天在上!我科尔沁部愿与诸部兄弟,捐弃前嫌!共守北疆,同御外侮!”他率先表态,分量十足。
“我土默特部亦愿如此!”巴图尔台吉也起身响应。
“察哈尔部附议!”
“敖汉部…附议!”
群情渐次激昂,方才的剑拔弩张被一种同仇敌忾的凝重所取代。
方光琛趁热打铁:“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为彰此盟约,何不以尔蒙古男儿最豪迈的方式,共庆今日之盟?”
他一挥手,“上酒!上烤羊!请诸位台吉麾下最勇猛的搏克手(摔跤手),下场角力,以武会友,胜者,由大元帅亲赐金刀!”
气氛瞬间被点燃!
沉重的鼓点擂响,悠扬的马头琴声响起。
剽悍的搏克手们脱去外袍,露出精壮的肌肉,在欢呼和呐喊声中步入场中,捉对比拼。
一时间,人影翻飞,吼声震天,汗水与尘土飞扬。
之前的龃龉在激烈的对抗与豪饮中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粗犷的笑声和相互的喝彩。
各部首领推杯换盏,借着酒劲,在方光琛的巧妙引导下,竟当场划定了几个争议草场的临时界限,约定共同使用,待击退外敌后再行详议。
吴宸轩端坐高台,看着下方热烈而原始的景象,看着方光琛如穿花蝴蝶般周旋于各部首领之间,化解矛盾,巩固盟约。
他端起金杯,对身旁的方光琛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这无形的藩篱,在方光琛“同属华夏藩篱”的言辞与搏克手的汗水中,正被悄然筑起,比十万铁骑的威慑更加牢固。
酒宴正酣,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羊腿被恭敬地呈到吴宸轩案前。
方光琛亲自执刀切割,将最肥美的一块置于吴宸轩盘中。
就在吴宸轩举箸欲尝之际,方光琛执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皮低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道:“大帅,此羊…乃科尔沁班第亲王所献。”
吴宸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未曾听见,箸尖稳稳夹起那块羊肉,从容送入口中。
方光琛垂下的眼帘后,眸光却微微一闪,不再言语,继续专注于切割羊肉,只是那刀锋划过骨肉的细微声响,在喧嚣的宴乐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冷冽。
高台之下,摔跤的呼喝与祝酒的喧哗依旧震天,无人察觉这瞬息间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