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论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理,大通悟学。”
“明明是流氓地痞,大字不识一个,这安清帮的辈分名号,念起来倒是冠冕堂皇。”
陈阿福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脸上没有太多担忧,反而是有几分玩味。
苏文在他身边,手里依旧拿着那个仿佛永远离不开身的帐本,
“三林塘斗将,几百条人命,码头和苦力的秩序,就在这一哆嗦了…”
苏文接过话茬,
“不死不休啊……表面上看是面子问题,实际上是饭碗,也是这帮‘水猴子最后的救命稻草。”
“大清的海运大兴,招商局的轮船站稳了脚跟,一船能顶过去几百条漕船。京杭大运河废了,这几十万靠运皇粮吃饭的漕运水手,一夜之间成了大清的弃子。”
“金庆这帮人,以前是祖辈端着铁饭碗的漕勇,受漕运总督管辖,算是吃皇粮的半个官差。现在呢?皇粮没了,他们只会两样手艺:一是开船运私盐,二是拿刀子砍人。”
“他们这几十万张嘴,没处讨饭,沿着扬州、镇江、清江浦(今淮安)涌进上海滩,饿得眼睛都绿了。他们只有控制码头,才能重新养活自己。
这些青帮大佬不仅要抽苦力的血汗钱,更要借着码头的控制权,把苏北的私盐、印度洋行的鸦片,顺着这水道散到全中国去。”
“水猴子们要上岸吃饭,上海,这个货物吞吐量惊人的城市,是他们最近的选择,
“不过,倒是这帮安清道友的野心,不仅仅是当流氓。”
苏文冷哼一声,“金庆这帮大字辈,怕是想做上海滩的地下衙门。
官府管不了的事,他们管;洋人做不了的脏活,他们做。他们想把全上海的码头都变成他们的私产,让每一个进出这里的铜板,都得给青帮剥一层皮。”
阿福点了点头,从怀里抽出一根雪茄,说道,
”徐润之流有自己的护卫和私兵,若不是要借机炒作股票,坊间散播消息,以及清除钉子户,像顾三这样的地痞,这一辈子也别想进徐润的私宅。顾三,是他们寄予厚望的机会,就这样死了,不怪他们急眼,彻底翻脸。”
他伸手制止了苏文的动作,摇了摇头,
“我并非责怪你,无须在意。”
“致公堂来了,立了新规矩,不许抽头,不许贩毒,还要搞正规安保。这就等于砸了他们那是几十万人吃饭的锅,断了他们想通过苏北运河沿线闯进上海,拢断私盐和鸦片的春秋大梦。
所以,哪怕明知道咱们有枪有钱,金庆也得硬着头皮打。
不打,人心散了,青帮就真成了一盘散沙,饿死在街头了。”
“一群被世道淘汰的孤魂野鬼,想靠着牙尖嘴利,在这新世界里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陈阿福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有些兄弟们不说,我心里也知道,九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让咱们地走到洋人和官府面前,何必下场和这些泥腿子纠缠?
凭咱们手里的火力,出了上海,架起洋枪,也能把他们扫平了。何必陪这帮遗老玩这种江湖斗将的旧戏码?”
“因为咱们要的,不是杀光他们。”
“杀人是最下乘的手段。九爷要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是人。是活生生、有组织的人。”
“不是那些名声显赫的商人,不是官府和洋行的精英,是这些大家都瞧不上,拿来随意收割的泥腿子,不识字的苦力。”
“这个精武体育会,还有那个义兴劳工社,还有安保公司,你记住,唯一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团结、组织、操练底层的苦力。”
“只有他们合适,敢打,能打,给钱就玩命。关键是,往什么地方去,要做什么样的事。”
“外人看来,咱们是人傻钱多,给苦力发高工资,给他们治病,还教他们打拳识字。
青帮笑话咱们是开善堂的,就连那些买办也觉得咱们是在收买人心。”
“可实际上呢?”
“青帮控制的苦力,是一群烂仔,是乌合之众。打架的时候一拥而上,稍微遇到硬茬子就作鸟兽散。他们吸鸦片、烂赌,身体早就垮了,精神也是麻木的。”
“这些帮派,底层的苦力,他们和咱们刚到美国时一样,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吃饱饭,但这些青帮的大老爷,他们的目的是掌权、发财。让这样的人掌握了大量的苦力,是很危险的。”
“通过精武会,咱们筛选出身体强壮、有血性的汉子;
通过劳工社,咱们用纪律、用统一的号令、用‘不抽不赌’的铁规矩,把这些原本像散沙一样的苦力,锻造成一块铁板!
通过安保公司,咱们让他们合法地持有器械,学会列队,学会服从指挥,学会象军人一样去战斗!”
“青帮的势头被打下去,全上海的苦力都会倒向咱们。
到时候,咱们手握的就不仅仅是几千个搬运工。”
“那是一支潜伏在上海滩各个角落的、有组织度、有纪律性、甚至受过半军事化训练的‘预备役’!
平时,他们是控制水面命脉的工人;
战时,只要发下枪,他们就是一支敢死队!”
“青帮想做的是坐地分赃的地痞恶霸。”
“而我要做的,是新的、有纪律的小刀会,是新式的太平军!”
“九爷在香港,北望神州,我这个当马前卒的,也不能落了下乘!我需要将军的时候,上海就是大本营!”
“为了这个目的,咱们必须接这场赌斗。咱们得用江湖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当着全上海的面,把青帮的脊梁骨打断!
只有踩着旧霸主的尸体,咱们的新规矩、新秩序,才能真正立得住!”
“既然他们想当旧时代的鬼,咱们就送他们一程。”
“今天,把青帮打趴下。我要让这上海滩的苦力都看清楚,谁才是值得他们卖命的主子!”
“不是清廷、不是洋行、不是买办、不是商人财主,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他们自己!”
“打碎旧河山,从头来过!”
“你去吧,讲清楚,不必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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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阵!”
青帮阵营一阵骚动,人群裂开一条缝。
走出来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汉子。
此人身高不足五尺,却宽如门板,一张脸象是被酸泼过,五官扭曲,手里拖着一条长棍。
他是江淮四的“烂面鬼”赵阿大,从青帮手下上海滩上千名职业乞丐和粪霸中选出,最擅长近身搏杀。
赵阿大走到场中央,咧开那张缺了牙的嘴,嘶哑地吼道:
“对面的,听闻你们要搞什么劳工社团?不许勒索,不许甚至还要讲卫生?”
赵阿大怪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满是污垢的破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这一阵,我赌的是’烂’字!”
“听好了,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淮赵阿大!
我这一支,手底下有数不清的叫花子,其中有五百个是烂手烂脚、甚至带着麻风病的。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五百个活鬼,明天就会躺在你们中华通商银行的门口,躺在你们十六铺的栈桥上,躺在你们洋行买办的轿子前!”
“他们不打人,不骂人,就烂在那儿!我看哪个洋人敢进你们的门!我看哪个阔佬敢存你们的款!你们不是要体面吗?我就让这你们的堂口变得比茅坑还臭!”
“这局,你们怎么接!”
青帮众人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银行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这种无赖战术。洋人的巡捕房敢抓强盗,却不敢抓几百个浑身流脓的麻风病人。
陈安嘴角抽动,忍不住发出一声含混的气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感到嘲讽。
苏文往前走了一步,
“赵阿大,你以为这世上,只有‘烂’字难解?”
苏文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印章的公文,那是法租界公董局卫生处的批文,还有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
“这一阵,我回你一个‘清’字。”
“这是公董局上月签发的《卫生防疫特许令》。只要我们出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济良所’和‘麻风病院’。你说你有五百个坏得流脓的乞丐?”
苏文轻篾一笑,“我这张支票上,有两万两白银。我出钱,按人头收!谁要是把这些乞丐送进我们的病院,我给他两个大洋!
你信不信,不用我动手,你手底下那另外两千五百个健全的乞丐,为了这两块大洋,今晚就会把你那五百个‘兄弟’绑了,送到我的车上?”
“在上海滩,没有什么是钱买不通的,包括你的手下。你想用他们恶心我?我就花钱买你们的命!”
赵阿大脸上的怪笑僵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家阵营里,不少衣衫褴缕的底层混混,听到两个大洋时,眼睛里竟然冒出了绿光。
“接不住?”
苏文收起支票,冷冷道,“既然手段破了,那就拿命来填吧。梁宽!”
致公堂阵营中,梁宽一步跨出。
他伸手取过长刀,走到场中央。
“泉郎水鬼,梁宽。早年在旧金山巴尔巴利海岸打黑拳,侥幸活命。忝为金门致公堂红棍。”
“这柄刀下,死过七个洋鬼子。别说我看不起你这残废。
讨教了!
赵阿大知道自己若是退了,回去也是被金庆活剥了皮。
“死来!”
他狂吼一声,率先发难。他这路数完全是街头烂仔的打法,手中那根丧门棍不是为了砸,而是为了“泼”。
棍头一抖,藏在棍稍里的生石灰粉,劈头盖脸地朝梁宽撒去。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象个肉球,缩身贴地疾滚,手里多了一把杀猪刀,专攻下三路,直奔梁宽的脚筋而去。
这是赵阿大的街头绝技——神仙难躲一溜烟。
石灰迷眼,断脚筋,再用棍子把人活活敲碎。
然而,梁宽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在石灰粉撒出的瞬间,梁宽胸廓猛地塌陷,随后瞬间鼓起,
“哼!”
一声闷吼从鼻腔、口中喷出,竟如炸雷般响亮!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接将眼前的石灰粉吹得倒卷而回,大半扑在了赵阿大自己脸上。
“啊!我的眼!”
赵阿大惨叫一声,但手中的杀猪刀已经递到了梁宽脚踝。
梁宽没有退。
他手中的刀没有劈砍,而是像大枪一样,顺着对方的刀势,极快地往下一“粘”。
一声脆响,
梁宽用刀背压住了赵阿大的手腕,紧接着腰胯一拧,千金坠的劲力顺着刀身灌下。
赵阿大的右手腕骨瞬间脱力,整只手掌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贴在了泥地上。
梁宽脚下错步,身形如鬼魅般绕到了赵阿大身侧。
还没等赵阿大起身,梁宽对着赵阿大的左膝弯狠狠一脚。
又是“咔嚓”一声。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三林塘。
周围的青帮子弟看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比武,这分明是行刑!
赵阿大痛得浑身痉孪,在此刻的求生欲下,他竟然张开那口烂牙,象疯狗一样回头去咬梁宽的大腿。
梁宽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手中刀一横,反手持握,左手握住刀柄末端,画了一个半圆。
寒光一闪。
赵阿大的脑袋整整齐齐地飞了出去。鲜血喷涌,咕噜噜滚了一地。
剩下的尸首在地上疯狂抽搐,象是一条被扔上岸的烂鱼。
“这就是你们青帮的手段?”
梁宽俯视着脚下这团蠕动的血肉,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脏,一无是处。”
赵阿大的脑袋滚出去几米远,只有眼珠子还在颤动,
梁宽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随后将手帕扔在赵阿大还在抽搐的尸体上。
“第二阵,谁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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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庆的脸色沉了下来。
青帮众有些面露惧色,当中砍脑袋的手段有些太过酷烈。
“好财力。既然江湖手段不行,那就论论王法。”
随着话音,青帮人墙后方走出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
此人面容阴鸷,颧骨高耸,腰间晃荡着一块黑漆漆的腰牌——上海县衙门捕房的“总办”腰牌。
这是青帮花重金在衙门里喂出来的坐地虎,专司刑名抓捕,平日里黑白两道通吃。
陆师爷走到场中,并没有动手的架势,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卷带着朱红火漆的文书,高高举起,官腔十足地拖长了调子:
“这一阵,我赌的是‘法’字!”
他抖开文书,那是刚刚墨迹未干的《海捕公文》。
“看清楚了!这是上海县正堂刚刚签发的加急缉捕令!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匪首梁宽,勾结发逆馀孽,私藏军火,图谋不轨!”
给我拿下!
到了牢里,是站笼还是滚钉板,现在你就自己想好!”
陆师爷冷笑着看向陈安,“你功夫再高,挡得住大清的王法吗?挡得住官府的封条吗?”
“梁宽!还不滚过来跪下受缚?本官念你是一条汉子,进了号子,许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他正要多说几句。
对面的队伍里却爆发出一阵哄笑。
苏文伸手要过公文包,取出一份厚厚的、用英文打字机打印的文档,外面还套着美国领事馆的封皮。
“陆师爷,大清的法,管得了大清的民。但管不了洋行的人。”
苏文朗声道:“这一阵,我回你一个‘权’字——治外法权。”
“这是美国驻上海总领事签署的《外交保护照会》。
黄浦路1号致公堂上海分部,是注册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义兴贸易公司’。里面所有的安保人员,都在美国领事馆备了案,属于美商雇员。
根据《中美天津条约》和《望厦条约》,凡美商雇员涉及刑案,需由美国领事裁判庭审理,大清衙门无权直接抓人!
你敢封门?那就是引起外交争端!你敢抓人?那就是擅闯美租界!
你回去问问你家道台大人,他是有几个脑袋,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惹美国领事?”
苏文推了推眼镜,眼神犀利如刀:“你的王法,过不了苏州河!”
陆师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
“请回吧。”苏文冷冷一挥袖。
陆师爷面色难堪,退回到了队伍里。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位一直盘腿坐在条凳上的老者。
那老者身穿对襟短褂,手里盘着一杆旱烟袋,虽然须发半白,但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肉如虬龙盘绕,青筋暴起。
“常五爷,苏北的脸面,得靠您老捡起来了。”金庆的声音低沉。
常五爷磕了磕烟袋锅,缓缓站起身。他这一站,仿佛刚才的老农模样突然消失,一股凶悍荒蛮的气息扑面而来。
“淮安,常五。练的是庄稼把式,心意六合。”
常五爷的话乡音很重,透着一股江淮地界的乡野味道: “本来不想欺负后生,但吃了青帮的饭,就得替青帮把命卖了。后生,亮招吧。”
梁宽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是行家。
对方这架势,双膝微内扣,脚下踩的是“鸡腿步”,身子含胸拔背如“龙身”,这是正宗的苏北心意门高手,讲究的是硬打硬进无遮拦。
“请。”
梁宽手中的长刀已经放下,亮出了双掌,摆出了看家本领,形意的桩扎得极稳。
“喝!”
常五爷没有花哨的试探,脚下泥地猛地炸开,整个人如同一张崩开的强弓,瞬间跨过两丈距离,双拳如两柄大锤,带着风雷之声直贯而下——双把鹰捉!
这一招势大力沉,若是被打中,锁骨连着胸骨都得碎。
梁宽不敢硬接这种重手法,脚下踩着滑步,身形如游鱼般侧闪。
但常五爷变招极快。见梁宽侧闪,他那原本下砸的双拳猛地变成横扫,小臂如铁棍一般,硬生生把空气抽得“啪”作响——单把横拳!
梁宽避无可避,只能提膝沉肘,用小臂外侧最坚硬的骨头硬格这一记。
“嘭!”
一声闷响,仿佛木桩撞上了铁钟。
梁宽整个人被这一记横拳扫得向后滑行了五六步,半边身子瞬间麻木,脚下的布鞋底都在泥地上磨出了深痕。
“好重的劲。”
梁宽甩了甩手,眼神变得凝重。这么大的年龄,劲力还能打这么透,筋骨打熬非同凡响。
这常五爷练的是易骨的功夫,几十年的大枪桩功,把两条骼膊练得跟铁矛一样,碰着就伤,磕着就肿。
常五爷不给梁宽喘息的机会,脚下踩着诡异的践步,每一步都象是要踩碎地面,双拳连环轰出,全是“挑领”、“劈砸”的重手,逼得梁宽只能在方寸之间腾挪。
“躲?苏北的大枪你躲得掉吗!”
常五爷一声暴喝,身形猛地一缩一涨,使出了心意门的杀招——熊膀靠!
他整个人象是一头人立而起的黑熊,用整个后背和肩膀撞了过来。这一下要是撞实了,梁宽的五脏六腑都得移位。
退无可退。
梁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没有再退,反而迎着常五爷撞了上去!
就在两人身体即将碰撞的瞬间,梁宽做了一个极为冒险的动作——他放弃了重心,整个人象是一张纸片一样,顺着常五爷的冲撞之力向后倒去,但在倒下的瞬间,他的双腿如毒蛇般缠上了常五爷的腰,双手如铁钩,死死扣住了常五爷右臂的肩井穴和曲池穴。
这是在美国打黑拳里学习的地躺锁技,极其难看,但极其有效。
常五爷没想到这后生竟然用这种赖皮招数,去势太猛,一时收不住,被梁宽带着向前扑倒。
就在这一瞬间的失衡中,梁宽借着地面的反作用力,腰腹爆发出一股恐怖的螺旋劲,双手扣住常五爷的右臂,反向狠狠一拧!
“开!”
“咔嚓——!!!”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起。
常五爷那条练了几十年、坚如精铁的右臂,竟然被梁宽硬生生地从肩膀关节囊里旋了出来!
韧带崩断,肌肉撕裂。
常五爷也是硬气,剧痛之下,他左手一掌拍在地上,硬是借力翻身站起,没有被梁宽锁死在地上。
但他那条右臂,此刻已经象一根烂面条一样,软塌塌地挂在身侧,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了黑布短褂,鲜血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在泥地上。
胜负已分。
常五爷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但他身躯依然挺得笔直,坚持着苏北武人最后的尊严。
“好……好手段。”
常五爷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关节技,够毒。老头子这条骼膊,算是交代了。”
“你见识的天地比我多,手段也硬,
老头子我四年多未与人交手,是我功夫不到家。”
膀子废了,中门大开,气也散了。
对于一个练了一辈子武的人来说,这比死还难受。
“给个痛快吧。”常五爷闭上了眼睛,
梁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断臂却依旧不倒的老人,眼中的戾气慢慢消散,
“常五爷,您这一手心意拳,练到了骨子里。”
“可惜,老师傅,这世道,路走窄了。”
梁宽走上前,整理了一下衣襟,郑重地抱拳行礼:
“晚辈梁宽,送前辈上路。”
说罢,梁宽一步跨出,既没有用刀,也没有用阴招。他运足了气,右手成掌,正正堂堂地印在了常五爷的心口。
寸劲,透心。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常五爷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震断心脉,走得极快,没有痛苦。
老人缓缓向后倒去,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惋惜,不知是否在可怜自己。
梁宽伸手扶住老人的尸体,没让他直接摔在泥水里,而是轻轻放平。
他站直身体,环视着四周鸦雀无声的青帮众人,目光如铁:
“第三阵。”
“还有谁?!”
————————————
连输两阵,青帮的阵脚开始乱了。
金庆的脸黑得象锅底。
如果在陆地上斗不过,那就只能在水里找场子。青帮起家靠的就是漕运,水里才是他们的天下。
“老虎!”金庆低喝一声。
“在!”
一个赤裸上身、浑身纹满青黑色鱼鳞纹的瘦削汉子走了出来。他是太湖水匪出身,人称“浪里浑”,能在水底憋气一刻钟,陆上更是一把好手。
范老虎走出人墙,手里提着一把分水峨眉刺,冲着身后拱手。
“诸位兄弟,先行一步。”
“家中尚有老娘,望各位兄弟照拂。”
说完,他不再尤豫,大步上前。
“这一阵,我赌的是‘水’字!”
我青帮掌控着长江口到苏州河的所有水道。
我们六大门头已经联手发话,从今天起,凡是挂着你们致公堂旗号的船,无论是运米的、运煤的,还是运人的,只要下了水,我们就凿沉它!
我们在水底下埋了桩子,撒了网,养了几千个水鬼!
你们的轮船再大,能防得住水底下的凿子吗?我要让你们寸板不得下水,困死在岸上!”
苏文意兴阑姗,摆了摆手,甚至都不想回复了,
“凿船?水鬼?”
苏文看着范老虎,象是在看一个还没睡醒的痴人: “范老虎,你以为现在还是咸丰年间?你以为我们的船,还是你们那种木板拼的漕船?”
“招商局的轮船,吃水两丈,船身是英国进口的钢板!铆钉有拳头大!你的水鬼拿着凿子去凿钢板?怕是凿子断了,钢板还没个印儿!”
“我的船上有水枪,有连珠枪。你的三千水鬼?那是三千个浮在水面上的活靶子!只要我轮机一开,巨大的螺旋桨就能把你们这群水耗子搅成肉泥!”
“第三阵了,别拿这种三脚猫的手段来糊弄我。今日若是不尽兴,咱们改日江上再做过一场。到时候让你们看看,到底是你们水性好,还是我等船坚炮利!”
“我话放在这里,内河航运的水路,我致公堂这一脚插定了,就冲你今日放话,我堂中的火轮船必闯你青帮巢穴!”
苏文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只扔下一句冰冷的话: “不必废话了,上前来领死!”
“老子不信邪!”
范老虎嘶吼一声,“就算凿不穿你的船,老子也能要了你的命!”
梁宽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连战两场,尤其是刚才与常五爷的硬碰硬,耗尽了他大半的气力。此刻看着如泥鳅般滑过来的范老虎,梁宽握着刀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
“嘶——”
范老虎身法极快,他平衡极好,重心压得极低,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游走。梁宽刚抬起刀欲劈,范老虎已经从刀锋死角钻了进来。
寒光一闪。
梁宽本能地收腹后撤,但还是慢了半拍。
分水峨眉刺极其阴毒,中间是转轴,两头是尖刺。范老虎手腕一抖,那刺尖就象鱼一样在梁宽的大腿外侧划过。
“呲啦!”
裤管破裂,一道半尺长的血口瞬间翻卷开来,鲜血喷涌。
“嘿嘿,大个子,你慢了!”
范老虎怪笑一声,得手即走,绝不贪功。他就围着梁宽转圈,利用自己小巧灵活的兵器,专门攻击梁宽的手腕、脚踝、软肋这些关节薄弱处。
梁宽手中的长刀此刻成了累赘。利于劈砍,却拙于近身缠斗。
“当!当!”
又是两声脆响。梁宽勉强用刀柄格挡开了刺向眼睛的毒招,但肋下又被范老虎偷袭划了一道口子。
血,顺着衣衫滴落。
梁宽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失血让他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这个水匪是在磨死他,象水里的蚂蟥一样,一口口吸干他的血。
“想耗死我?”
梁宽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既然躲不开,那就不躲了。
就在范老虎故技重施,身形一缩,手中的峨眉刺如毒蛇般刺向梁宽左侧腰子的瞬间,梁宽向左猛跨一步,主动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了对方的刀口上!
“噗!”
峨眉刺毫无阻碍地扎进了梁宽的左腹边缘,
范老虎大喜,正要转动手腕插进去,搅烂梁宽的肠子,
梁宽扔掉长刀,空出的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了范老虎握着峨眉刺的手腕。锁住了敌人的兵器。
“抓到你了,死耗子。”
梁宽的脸上满是冷汗,嘴角却勾起一抹狰狞的笑。
范老虎大惊失色,拼命想要挣脱,但那只手就象是被铸进了铁里。
范老虎左手的另一把峨眉刺疯狂地刺向梁宽的肩膀、手臂,眨眼间就在梁宽身上戳了三个血窟窿。
梁宽浑然不觉,仿佛痛觉已经消失。
腾出的左手,五指并拢,指关节突起如锥,凝聚了全身最后的一股整劲,对着范老虎毫无防备的太阳穴,狠狠地戳了下去!
鹤顶手!
“啪!”
范老虎的眼珠子瞬间暴突出来,眼框里流出了骇人的血水。他疯狂挣扎的身体猛地僵直,然后象是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
直到死,他的右手还插在梁宽的肚子里。
全场死寂。
梁宽松开手,任由范老虎的尸体滑落。他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但最终还是用那把刀撑住了地面。
他低头看了看插在侧腹上的峨眉刺,
抬起头,满脸是血。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金庆,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够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