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总要带专业设备来“破鬼”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藕园的池塘，涟漪迅速荡开。
“专业设备？什么设备？抓鬼的？”邻居赵阿姨拎着菜篮子站在藕园门口，眼睛瞪得溜圆，“现在开发商这么先进了？”
“估计是摄像头、录音笔之类的。”程浩苦着脸，“想证明咱们园子没闹鬼，是我在搞鬼。”
程老爷子坐在门墩上抽旱烟，半晌吐出三个字：“露馅了。”
“那怎么办？”程浩抓抓头发，“我都跟阿明他们说好了，后天来扮鬼。现在人家要带设备来，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谁让你搞这么浮夸。”老爷子敲敲烟袋，“苏州园林的鬼，那得是含蓄的、若有若无的、讲究意境的。你倒好，又是白衣又是叹气声，跟游乐场鬼屋似的。”
赵阿姨插话：“要我说，浩子你也别硬扛了。人家是大公司，咱们小老百姓斗不过。拿了拆迁款，搬个新小区，多舒坦。”
“阿姨，这不是钱的事。”程浩摇头，“这园子六百多年了，程家守了五代人。搬走了，这园子就死了。您看那些改造过的‘园林酒店’，还有半点灵气吗？”
赵阿姨叹口气，走了。留下程家爷孙俩对坐着发愁。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程浩的手机震个不停，微信群里消息刷屏。
“阿明”发来语音：“浩子，我刚打听了一下，新地文旅那杨总，是个无神论者，最烦这些神神鬼鬼。你这招不灵啊！”
“小琳”——苏菲以前的翻译助手也发来消息：“程浩哥，我在文保局实习的同学说，新地文旅已经走通了上层关系，藕园的‘保护性开发’项目基本定了。他们这次来考察就是走个过场。”
最要命的是苏菲从纽约发来的邮件：“程，国际组织的函件需要至少十个本地民间团体联署。你们有吗？时间很紧。”
程浩看着手机屏幕，感觉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走到荷塘边，秋风吹过，残荷发出沙沙声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五代人”他喃喃自语，“到我这儿就守不住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程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浩子，记得你小时候，我教你放风筝吗？”老爷子突然问。
程浩一愣：“记得。在园子后面的空地上。您扎了个大沙燕，飞得老高。”
“那时候你问，风筝线这么细，为什么风筝不会飞走？”老爷子望着天边，“我说，线不在粗细，在有没有连着根。根在地上，风筝飞再高也认得回来。”
程浩若有所思。
“现在咱们的情况就像那风筝。”老爷子继续说，“光靠一根细线——就咱们爷俩——拽不住这园子了。得让更多人，一起拽这根线。”
“可怎么拽？”程浩苦笑，“发传单？拉横幅？现在都不让搞。”
老爷子没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荷塘对面：“你看那棵老槐树，看见什么了？”
程浩眯眼看去。老槐树枝桠间，隐约有个鸟窝。
“鸟窝啊。”
“鸟怎么建的窝？”老爷子问，“一根草一根枝，从四面八方衔来。一只鸟衔不来，就一群鸟一起。”
程浩突然明白了：“您是说发动邻居？”
“不止邻居。”老爷子站起来，腰板挺直了，“这条街，这个片区，所有还记着老苏州样子的人，都是咱们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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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七点，平江路“听雨茶馆”二楼，一场奇怪的集会开始了。
来的人五花八门：八十岁的评弹老艺人周先生，五十多岁的旗袍店老板娘秦姐，三十来岁的独立摄影师阿坤，还有赵阿姨、阿明、小琳，甚至街口修自行车的老王也来了。
总共十二个人，挤在茶馆的小包间里。
“各位叔伯阿姨，兄弟姐妹。”程浩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今天请大家来，是为藕园的事。新地文旅要改造藕园，大家可能听说了。改造的意思就是——拆了重建成酒店，咱们这片最后一块真园林就没了。”
周先生先开了口，声音沙哑但有力：“拙政园、留园那是给游客看的，藕园是咱们自己人的园子。小时候我还在那池子里游过泳。不能拆。”
秦姐点头：“我旗袍店不少老顾客，就喜欢逛完藕园来我这儿坐坐。园子要是变成酒店，我这生意也得受影响。”
“不止生意。”阿坤举起相机，“我拍苏州拍了十年，藕园是我最喜欢的取景地之一。那些假古董园林，拍出来都是死的。只有藕园，有生活气，有烟火气。”
程浩心里一热：“谢谢大家。但现在情况很急，后天开发商就要带设备来考察，一旦他们认定园子没问题，拆迁程序马上启动。咱们得想办法，在这两天内制造舆论压力，让上面重新考虑。”
“怎么制造？”老王问，“咱们一没媒体关系，二没后台。”
一阵沉默。
这时，小琳怯生生举手：“那个我有个想法，可能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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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程浩眼睛一亮。
“小时候我奶奶讲过一个故事，说太平天国时候，苏州城被围，城里人出不去，就把求救信绑在风筝上，放出去求援。”小琳说，“咱们能不能也用风筝？”
包间里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笑声。
“小琳，你这是童话故事吧？”阿明笑道，“现在什么年代了，还风筝传信？”
“等等。”程浩却若有所思，“风筝风筝”
他突然一拍桌子：“有了！不是真传信，是造势！你们想，如果后天考察时，藕园上空突然飞起几十只风筝，每只风筝上都写着‘救救藕园’、‘真园林需要真保护’——那场面，开发商看了会怎么想？他们拍下来传上网，又会是什么效果？”
众人眼睛都亮了。
“而且风筝是苏州非遗啊！”秦姐激动道，“我店里就有手绘风筝卖，可以贡献一批！”
“我会扎风筝！”老王举手，“年轻时跟老师傅学过，沙燕、鲶鱼、蜈蚣都会！”
周先生捋捋胡子：“风筝上天，得有风。后天天气怎么样？”
阿坤立刻查手机：“后天上午晴，东风三到四级——正适合放风筝！”
计划迅速成型：老王负责带领几个手巧的邻居扎风筝；秦姐提供绸布和颜料，负责写字画画；阿坤负责摄影记录；小琳和阿明负责联络更多邻居。
“那我能做什么？”周先生问。
程浩看着他，突然又一个念头闪过：“周先生，您会唱评弹。如果如果把救园的事编成评弹段子，在考察当天在园子外面唱，会不会”
“妙啊！”周先生一拍大腿，“评弹召集！老苏州人听到弦子声，都会围过来听。我编个新段子，就叫《藕园劫》，把园子历史、现在的危机都唱进去！”
秦姐补充：“可以在茶馆、书场先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
计划越来越完整，但还有一个问题：时间太紧。后天上午就要考察，满打满算只有一天半。
“扎风筝需要时间，至少要二十只才有效果。”老王皱眉，“我一个人来不及。”
“我帮你！”赵阿姨站起来，“我手巧，缝纫刺绣都会，糊风筝没问题。”
“我也来！”又有几个邻居响应。
程浩看着这群人，眼眶有点热。这些平时点头之交的邻居，此刻为了一个共同的园子，聚在了一起。
“那咱们就分头行动。”他深吸一口气，“明天一整天，大家辛苦。后天上午九点，藕园门口集合——放风筝，唱评弹，救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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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藕园后院变成了临时作坊。
老王从家里搬来了竹篾、糨糊、绸布，在石桌上铺开。赵阿姨带着三个老姐妹，熟练地劈篾、弯圈、扎骨架。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洒下来，光影斑驳。
“老王，这鲶鱼风筝的尾巴要再长点。”赵阿姨指点着，“飞起来才活。”
“晓得了。”老王手不停，“秦姐那边字写好了吗？”
秦姐正在藕香榭里，面前铺着十几幅白绸布。她用毛笔蘸着墨，一笔一划写着：“留真园，守文脉”、“六百年的呼吸，不能停”、“藕断丝连，园与人连”。
写累了，她抬头活动手腕，看见程浩在池边发呆。
“浩子，想什么呢？”
程浩转过头：“秦姐，我在想咱们这么做，真的有用吗？开发商要是不在乎舆论呢？”
秦姐放下笔，走过来：“做，不一定成；不做，一定不成。咱们苏州人讲‘尽人事，听天命’，但首先得‘尽人事’。”
她指着园子：“你看这些石头、这些树，它们不会说话。但咱们是人，咱们得替它们说话。说了，就有希望。”
程浩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
另一边，周先生坐在听雨轩里，抱着三弦试音。他面前摊着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唱词：
“（白）各位听客，今日不说唐不说宋，单说咱们苏州城，藕园一段情。
（唱）藕园虽小有乾坤，一池秋水映天光。明代始建清重修，白墙黛瓦岁月长”
他边写边哼，不时修改。小琳在旁边帮忙查资料，确保历史细节准确。
阿坤则拿着相机满园跑，记录下这忙碌的一幕：老王专注扎风筝的侧脸，赵阿姨糊绸布时微微颤抖的手，秦姐写标语时凝重的表情，周先生闭目沉吟的神态。
“这些都是素材。”阿坤对程浩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园子没保住，这些照片至少能证明，曾经有一群人努力过。”
程浩拍拍他肩膀：“不会的。这么多人一起努力，老天爷都会帮忙。”
傍晚时分，第一批风筝完工了。十只沙燕风筝在院子里排开，每只翅膀上都写着醒目的标语。绸布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竹骨架轻盈坚韧。
“试飞一下？”老王提议。
程浩拿起一只写着“救救藕园”的沙燕，跑到园子后的空地上。东风正好，他逆风跑了几步，手一松，风筝晃晃悠悠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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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飞越高。
线轴在手里哗哗转动，风筝变成蓝天中的一个小点，只有那四个字还隐约可见。
大家都跑出来看。赵阿姨眯着眼：“飞真高。”
“能飞多高？”小琳问。
老王说：“看风，看线。我年轻时放过五百米的线，风筝都快看不见了。”
程浩看着天空中的风筝，突然想起爷爷的话：线不在粗细，在有没有连着根。
现在，这根线上连着十几个人，也许还能连上更多人。
晚上，周先生的《藕园劫》段子基本成型。他在茶馆试唱了一段，原本嘈杂的茶馆渐渐安静下来。老茶客们端着茶杯，静静听着。
唱到“开发商要来改容颜，真园将变假古董”时，有人叹气。
唱到“街坊邻里齐动员，风筝评弹护家园”时，有人鼓掌。
唱完了，一个白发老人站起来：“周先生，这园子的事，算我一个。明天我带孙子去放风筝。”
“我也去！”另一个中年人说，“我虽然不住那片，但藕园我去过，是好园子。”
周先生抱拳：“多谢各位。明天上午，藕园门口，恳请相助。”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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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八点半。
程浩站在藕园门口，手心出汗。他看了看天空——湛蓝，几缕薄云，东风正好。
九点，杨总的车队就要来了。
八点四十，第一拨人到了。老王、赵阿姨他们扛着二十多只风筝，五颜六色，像移动的彩虹。
八点五十，周先生抱着三弦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老听客。
九点差五分，阿坤架好了三台相机，不同角度。
九点整，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
三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藕园对面的空地上。杨总下车，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西装，戴着墨镜。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的拿着摄像机，有的提着工具箱。
“程先生，又见面了。”杨总摘下墨镜，皮笑肉不笑，“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捉鬼’。”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程浩心跳如鼓，表面镇定：“杨总说笑了，园子哪来的鬼。”
“有没有，查了就知道。”杨总一挥手，“设备架起来。红外摄像机、次声波探测器、电磁场测量仪——国外探险队用的装备，我托人借来的。今天咱们科学探鬼。”
工作人员开始忙碌。附近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
杨总环视四周，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人？”
程浩正要开口，突然——
“起飞！”老王一声喊。
二十多只风筝同时升空。
沙燕、鲶鱼、蝴蝶、蜈蚣五彩斑斓的风筝乘着东风，呼啸着冲向蓝天。每只风筝上都写着醒目的标语：“救救藕园”、“真园林要真保护”、“六百岁老人求生存”
场面壮观极了。
杨总愣住了。他抬头看着漫天风筝，又看看周围举着手机拍照录像的人群，脸色渐渐变了。
这时，周先生的三弦响了。
“铮铮淙淙”几声过门，苍老而有力的唱腔响起：
“（唱）东风起，纸鸢飞，藕园劫难众人悲。莫道百姓无力量，一线相连护翠微”
评弹声一起，更多人围了过来。老街坊、游客、路过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跟着哼，有人拍照，有人问怎么回事。
杨总的助理挤过来，小声说：“杨总，这场面有点失控。好多人在直播。”
杨总铁青着脸：“让他们拍！我们是合法开发，怕什么？”
但他话音刚落，意外发生了。
一只最大的蜈蚣风筝，不知怎么的，线突然断了。那风筝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杨总那辆奔驰的车顶上。
“啪”一声，软软地趴在那里，翅膀上的大字清晰可见：“开发手下留真情”。
人群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压抑的笑声。
杨总的脸由青转红，由红转紫。
程浩心里暗叫不好——这可不是计划内的！他看向老王，老王正手忙脚乱收线，一脸无辜。
就在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是更多的风筝。
从四面八方，从街巷深处，从更远的地方，几十只、上百只风筝升起来了。沙燕、老鹰、金鱼、八卦各种各样的风筝，铺满了藕园上空的天空。
原来，周先生昨晚唱的那段评弹，经过茶客们的口口相传，已经扩散到了半个苏州城。今天早上，听到消息的人们自发地带着风筝来了——不只为藕园，也为所有正在消失的老苏州。
风筝越来越多，像一场无声的集会，一场天空中的抗议。
杨总看着这景象，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身钻回车里，连车顶上的风筝都没顾上拿。
车队狼狈离去。
人群欢呼起来。周先生的评弹唱到了高潮处，弦声激昂。
程浩仰头看着满天的风筝，眼睛湿润了。他看见爷爷站在园门口，也在仰头看，嘴角带着笑。
但这喜悦没持续多久。
阿坤突然指着东边天空：“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只见天际线处，大团大团的乌云正迅速涌来，像黑色的潮水。
“台风要提前了！”有人喊。
刚才还轻柔的东风，突然变得猛烈。风筝群开始剧烈摇晃，线绳绷紧。
“收线！快收线！”老王大喊。
可来不及了。狂风骤起，飞沙走石。藕园的老槐树疯狂摇摆，池水掀起波浪。
“嘎吱——咔嚓——”
一根枯枝被风折断，砸在藕香榭的屋顶上。
程浩心里一沉——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冲向园子，身后是漫天挣扎的风筝，和呼啸而来的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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