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苏州,空气里还残存着暑气,但早晚已有了一丝凉意。程浩站在藕园门口,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通知单,眉头锁成了“川”字。
“经评估,藕园(市级文保单位)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隐患。现拟引入社会资本进行保护性开发,初步规划为高端文化会所”
通知单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旁边还有一行手写小字:“下周考察,请配合。”
“保护性开发?说白了就是要拆了重修,搞成那些不伦不类的‘新中式’会所。”程浩的爷爷,八十岁的程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里压着怒气,“我在这园子里住了六十年,你爸在这里长大,你在这里学会走路他们说开发就开发?”
藕园不算苏州最有名的园林,占地不过三亩,却有着明代传下来的精巧布局。园以池为中心,环池布置亭台,取“藕断丝连”之意,故名藕园。程家五代人住在这里,既是看守者,也是园子的一部分。
“爷爷,您别急。”程浩扶住老爷子,“我打听过了,这家‘新地文旅’背景很硬,在好几个古城都有项目,开发模式都差不多——把原住民迁走,老建筑拆了重建,外表仿古,里面全是现代化设施,然后包装成‘文化体验酒店’,一晚上卖三四千。”
“造孽啊!”程老爷子跺了跺拐杖,“那些假古董,哪有真园子的魂?”
程浩手机震动,是苏菲发来的消息。三个月前离开苏州后,这位纽约设计师成了藕园的“国际友人”,经常发来关心:“听说藕园有麻烦了?需要我帮忙联系国际古迹保护组织吗?”
程浩苦笑。国际组织?远水救不了近火。他想了想,回复道:“还在周旋。你有什么鬼点子吗?正规渠道估计走不通了。”
苏菲很快回复:“在中国,对付官僚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让他们自己觉得这事麻烦。记得我之前做方案时学到的一点:有时候,‘问题’本身是最好的保护伞。”
程浩盯着这条消息,突然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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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下午两点,三辆黑色轿车停在藕园门口。从中间那辆奔驰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定制西装的男人,梳着油亮的背头,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
“杨总,这就是藕园。”旁边戴眼镜的助理赶紧介绍,“占地三亩二分,明代建筑,清代重修,市级文保。目前还有两户居民未搬迁,都是原看守人后代。”
杨总抬眼打量了一下园门,嘴角微微下拉:“门脸太小气。得拆了重修,至少拓宽一倍。游客进来第一印象很重要。”
“是是是,您说得对。”助理忙不迭记录。
程浩迎了出来,今天他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还有墨水渍,看起来就是个落魄的守园人后裔。
“杨总好,欢迎欢迎。”他堆起憨厚的笑容,“我是程浩,暂时负责园子日常维护。听说各位要来,我简单准备了一下”
杨总瞥了他一眼,没握手,径直往园内走:“带路吧。我们时间紧,下午还有两个点要看。”
一行人走进园门,穿过狭窄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秋水映着天光,残荷摇曳,三三两两的锦鲤在荷叶下游动。池畔的“藕香榭”半隐在树丛后,飞檐翘角已有些斑驳。
“池子太小,得扩大。”杨总指着水面,“这些残荷全清了,换上新品种,要一年四季都有花。那边亭子拆了重建,木结构不安全。”
程浩心里一紧,脸上却还笑着:“杨总,这池子不能动啊。园子名叫‘藕园’,就是以这池藕为魂。而且池子扩大,整个园子的比例就破坏了”
“你懂什么?”杨总不耐烦地摆手,“我们要做的是高端产品,目标客户是愿意为文化体验付费的人群。原样保留?原样值几个钱?”
助理小声补充:“杨总,文保单位改动需要审批”
“审批我来搞定。”杨总大手一挥,“你们要做的是拿出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方案。传统不是枷锁,是我们可以重新诠释的资源。”
程浩抿了抿嘴,继续带路。
走到园子深处的“听雨轩”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
“要下雨了。”助理抬头看天。
杨总却来了兴致:“这栋建筑倒有点意思。不过太旧了,得整体重建。内部空间可以打通,做成多功能厅,配全景玻璃,看雨看荷”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炸雷响起。
几乎同时,听雨轩二楼传来“吱呀——”一声,像是老旧的木门被风吹开。
“什么声音?”杨总皱眉。
“哦,可能是风。”程浩笑容不变,“这楼年纪大了,有点动静正常。”
但接下来的声音就不太正常了。
先是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接着是“咚咚咚”的敲击声,节奏缓慢,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杨总脸色微变:“你这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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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对了!”程浩一拍脑袋,“有件事忘了告诉各位。这藕园吧,历史悠久,难免有些传说。都说老宅子有宅灵,特别是这种几百年的园子。”
助理干笑:“程先生真会开玩笑。”
“不是玩笑。”程浩正色道,“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听过夜半歌声。后来文保部门来修缮时,还在假山里发现过不明骸骨——当然,可能是古代的守园人。”
又是一道闪电,把程浩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这时,听雨轩二楼的窗户突然“砰”地自己关上了。
杨总带来的一个女设计师吓得轻叫一声。
“起风了,起风了。”程浩连忙说,“要不我们先去藕香榭避避雨?我准备了点茶点。”
一行人匆匆往池边亭子走。雨点已经开始落下,打在残荷上噼啪作响。
刚进亭子,杨总突然指着池面:“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池心处,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
程浩“哎呀”一声:“这池子老毛病了,一下雨就冒泡。我爷爷说,可能是池底有泉眼,也可能是唉,不说了不说了。”
“也可能是什么?”杨总追问。
程浩压低声音:“也可能是以前的园主埋了什么东西。这园子换过好几任主人,明朝末年那任主人是殉国而死的,据说就葬在园子里某个地方”
“咚!”
一声闷响从假山方向传来。
这次连杨总都后退了一步。
程浩心里暗笑——那是他提前设置的机关,用鱼线和重物做的简易装置,下雨时雨水积到一定程度就会触发。
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如夜。藕园里树影摇曳,风声呜咽,配合着偶尔的“怪响”,气氛越来越诡异。
“杨总,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助理小声说,“要不我们先回车上?”
杨总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这阴森的园子,终于点头:“走吧。这园子需要进一步评估。”
一行人匆匆离去,连伞都顾不上打全。
程浩站在门口,目送车队消失在雨幕中,脸上的憨笑慢慢褪去,换上深思的表情。
“第一步成了。”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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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园内,程老爷子从藕香榭走出来:“走了?”
“吓走了。”程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爷爷,我演的还行吧?”
“鬼哭狼嚎那段过了。”老爷子批评道,“咱们园子是有故事,但不能瞎编。明朝那位园主是病逝的,不是殉国。”
“艺术加工嘛。”程浩笑着扶老爷子进屋,“不过说真的,我查了资料,这园子确实有些未解之谜。比如光绪年间那任主人突然搬走,园子荒废了十几年,县志上只写‘因故迁离’,没写原因。”
老爷子在藤椅上坐下:“老辈人传,是家里接连出事,说是宅子‘不净’。不过那都是迷信。要我说,就是家道中落,修不起园子了。”
程浩给爷爷泡上茶,自己坐到电脑前。手机震动,是苏菲发来的消息:“怎么样?考察团来了吗?”
“来了,又被我吓走了。”程浩回复,附上一个得意表情。
苏菲发来大笑表情:“具体说说?我正好在做东西方鬼屋文化对比研究,需要案例。”
程浩把今天的过程简单描述了一遍,特别强调了“池中冒泡”和“假山怪声”两个环节。
苏菲回复:“太单薄了。如果想让他们彻底放弃,你需要一个更完整的‘闹鬼叙事’。中国园林闹鬼应该有什么特色?我想想假山怪影?荷塘女鬼?月洞门后的白衣人?”
程浩看着屏幕,突然有了主意。
接下来的三天,藕园开始了“改造”。
程浩先是整理了园子的历史资料,找出所有模糊不清、可做文章的点:某任园主暴毙、某次修缮时工人意外受伤、民国时期园子一度被传“夜间有女子哭泣”
然后,他借助园子现有的结构,设计了一系列“灵异现象”。
假山石洞里,他藏了个小音箱,定时播放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音频是从恐怖电影里截取再处理的,听着既像风声又像人声。
荷塘边,他用鱼线系了几个白色绸布,夜间微风一吹,绸布飘动,远看像是白衣人影。
最绝的是“月洞门鬼影”。他在一个月洞门后挂了面大镜子,调整角度,让经过的人能在特定位置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但一晃眼又没了。配合适当的照明,效果极佳。
他还编了个完整的故事:明朝末年,园主之女与一书生相恋,遭家族反对,二人投池殉情。此后每逢雨夜,池中便有女子歌声,假山间可见书生徘徊
“你这故事太老套。”程老爷子听完评价。
“老套才好啊。”程浩理直气壮,“越是老套,越像是真有人传。而且我查了,园子历史上真有个女儿早逝的园主,时间也对得上。半真半假最难辨。”
第三天傍晚,程浩正在调试假山里的音箱,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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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吗?我是新地文旅杨总的助理小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客气,“杨总想明天再去考察一次,不知方便吗?”
程浩心里一紧:“明天?不是已经考察过了吗?”
“杨总觉得上次雨天,很多细节没看清楚。而且他对您说的园子历史很感兴趣,想再深入了解。”
程浩脑子飞转:“明天啊明天可能不太方便。我爷爷身体不舒服,要陪他去医院。”
“那后天呢?”
“后天园子有维护工作,施工队要来。”
“大后天?”
程浩咬咬牙:“实话跟您说吧,周助理。这园子最近不太平。我建议杨总还是别来了,万一冲撞了什么,对大家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程浩压低声音,营造神秘感,“自从上次你们来过后,园子里怪事更多了。夜里池水自己发光,假山石头上出现不明水渍我爷爷说,可能是惊动了什么。所以最近我们都在做安抚仪式,实在不方便接待。”
又一阵沉默。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杨总。”助理挂了电话。
程浩长舒一口气,但心里清楚,这只是缓兵之计。
果然,两小时后,助理又打来电话:“程先生,杨总说了,越是如此他越要来看看。就定后天上午十点。这次我们会带专业设备,全面评估园子状况。”
电话挂断,程浩盯着手机屏幕,眉头紧锁。
看来,对方已经起了疑心。或者说,杨总这种生意人,根本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怎么办?”他自言自语。
窗外,夜色渐浓。藕园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几盏孤灯照亮一角。
程浩的目光扫过园子,突然停在荷塘边。那里,他白天布置的白色绸布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月光下确实有几分诡异。
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
如果小打小闹吓不走他们
那就来场大的。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喂,阿明吗?后天上午有空吗?来藕园帮个忙对,扮鬼。什么?你问什么鬼?苏州园林限定版鬼——要有点文化底蕴那种。”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浩子,你又搞什么幺蛾子?”
“拯救藕园大作战。”程浩一字一顿,“成败在此一举。”
挂掉电话,他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园子。
这座陪伴他长大的园子,每一块石头都认识,每一棵树都叫得出名字。小时候在假山里捉迷藏,夏天在荷塘边钓虾,秋天在听雨轩里看雨打芭蕉
他不能让这里变成又一个镶金戴银的假古董。
手机又震,是苏菲发来的消息:“国际古迹保护组织的朋友回复了,他们可以发函关注。但需要当地民间保护组织的联名申请。你们有吗?”
程浩苦笑。民间组织?他和爷爷两个人算吗?
突然,他眼睛一亮。
也许真可以有一个。
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苏州园林保护志愿者”、“古城守护者联盟”
窗外,秋风掠过荷塘,残荷摇曳,像是在点头。
拯救藕园大作战,才刚刚开始。而程浩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台风正在海上生成,三天后将抵达苏州。
那场台风,将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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