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和艾瑞克离开后的第三天,姑苏城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小雨。
阿福撑着伞,沿着平江路慢慢走,手里提着一袋刚出炉的鲜肉月饼。雨丝斜斜地飘,打在青石板路上,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路过一家半掩着门的绣品店时,他无意中瞥见店内的景象,脚步不由得停住了。
店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坐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在绷架上穿针引线。她的动作不快,但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针一线。最奇妙的是,她竟然没开灯,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工作。
“阿婆,这么暗的天,怎么不开灯?”阿福忍不住探头问。
老太太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清朗的脸。她眯着眼看了看阿福,笑了:“小年轻,你不懂。苏绣要看天然光,灯光会改颜色。”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像古琴弦上滑出的音符。
阿福被这话勾起了兴趣,索性收起伞,走进店里。店面不大,三十来平米的样子,墙上挂满了绣品:有花鸟虫鱼,有山水人物,还有几幅现代风格的抽象作品,全都精美得不像话。
“这些都是您绣的?”阿福惊讶地问。
老太太点点头,手上的活没停:“有的是,有的是我徒弟们绣的。”她指了指墙角一个绣架,“那个小的正在绣,是我的关门弟子。”
阿福这才注意到,墙角还坐着一个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对着一幅复杂的图样皱眉。她面前的绷架上,是一只尚未完工的凤凰,羽翼才绣了三分之一,已经光彩夺目。
“阿福?你怎么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福回头,看见细妹和小风并肩站在雨中,两人共撑一把大伞。
“我路过,被阿婆的绣工吸引了。”阿福说。
细妹眼睛一亮:“顾绣庄!我听说过这家店!顾阿婆是苏绣的非遗传承人!”她快步走进店内,对着老太太恭敬地说:“顾阿婆您好,我是苏大艺术学院的学生,一直想拜访您!”
顾阿婆这才放下手中的针,仔细打量细妹:“艺术学院?学什么的?”
“学设计的,但我对传统手工艺特别感兴趣。”细妹说。
一直沉默的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阿婆,这处羽毛的过渡,我用套针还是戗针?”她指着图样上的一处细节。
顾阿婆起身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凤凰颈部的软毛要用套针,一层层套上去,颜色要过渡自然。你看这里”她接过针,示范了几针,动作行云流水,那凤凰颈部的羽毛顿时有了立体感。
小风看得入神,轻声对阿福说:“太厉害了,这得练多少年啊。”
“我六岁开始摸针,今年七十八,你说多少年?”顾阿婆耳朵尖,转头笑道。
细妹趁机问:“阿婆,我们能跟您学几针吗?就最基础的。”
顾阿婆想了想,指着墙上一幅简单的兰花图样:“那个简单,适合新手。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苏绣不是玩玩的,一针一线都要用心。”
她让女孩——她介绍叫云锦,姓杜,是美院的学生——拿来几个小绷架和基本工具。三人坐在矮凳上,顾阿婆从最基础的穿针教起。
“针要这么拿,手腕要放松。线不能太长,一尺半正好,长了容易打结,短了费事。”顾阿婆示范着,“第一针从背面穿上来,第二针紧挨着穿下去,这叫齐针,是所有针法的基础。”
阿福捏着细小的绣花针,手直抖。他平时做点心揉面团的手,哪干过这种精细活?第一针就扎偏了,第二针又把线绕在了一起。
小风也好不到哪去,他试图绣兰花的一瓣叶子,结果针脚歪歪扭扭,像条毛毛虫。
只有细妹有点天赋,虽然慢,但针脚还算整齐。她绣的是兰花的茎,细细的一条,居然有了几分模样。
顾阿婆轮流指导,看到阿福的“作品”时,忍不住笑了:“小伙子,你这绣的是兰花还是海带?”
云锦也抿嘴笑,递过来一块新布:“没事,我第一次绣的时候,把鸳鸯绣成了鸭子。”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打在瓦片上淅淅沥沥响。店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绷布的细微声响。阿福绣到第三遍时,终于能控制针了,虽然绣出来的叶子还是胖乎乎的,但至少能看出是叶子。
“阿婆,您这店开了多少年了?”小风问。
顾阿婆坐回窗前,重新拿起自己的绣品——那是一幅正在绣的《姑苏繁华图》局部,绣的是山塘街的景致,已经完成了大半。
“这店啊,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光绪年间就开了。”顾阿婆缓缓道,“最早在观前街,后来搬到这里。我接手也有五十多年了。”
她指着墙上几幅老照片,都是黑白或泛黄的彩色照。有一张是年轻时的顾阿婆,穿着旗袍,站在绣架前,笑得温婉;还有一张是她和几个外国人的合影,背景是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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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批来苏州旅游的外国人,”顾阿婆回忆道,“有个法国女人,看中了我绣的一幅牡丹,非要买。我说这是非卖品,是我准备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的作品。她就天天来,坐在店里看我绣,一看就是半天。”
“后来呢?”阿福问。
“后来展览结束,我把那幅牡丹送给她了。”顾阿婆笑了,“她说要给我钱,我说不用,就当是中法友谊。结果第二年,她带着一群法国学生来,说要学苏绣。那些孩子,金发碧眼的,拿着绣花针,那模样别提多逗了。”
云锦插话:“阿婆还留着一张照片,那些法国学生绣的东西,有的像抽象画,有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但他们都很快乐,”顾阿婆说,“有个男孩,绣了一幅埃菲尔铁塔,用的是苏绣的针法,还挺有意思。”
雨渐渐小了,天色却暗下来。顾阿婆终于开了灯,是一盏老式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绣架。在灯光下,绣品呈现出另一种美,丝线的光泽更柔和,色彩更温润。
“阿婆,现在学苏绣的年轻人多吗?”细妹问。
顾阿婆沉默了一会儿:“不多。云锦是我三年来收的唯一的长期学生。偶尔有像你们这样一时兴起的,能坚持下来的少。”她抚摸着手中的绣品,“这门手艺,费眼睛,费心神,还赚不了大钱。年轻人要生活,要买房,要养家,哪有时间坐在绣架前几个月绣一幅作品?”
云锦轻声说:“我爸妈也不支持,说学这个没前途。但我就是喜欢,一针一线,像是把时间都绣进去了。”
阿福看着自己绣的那片歪歪扭扭的叶子,忽然说:“阿婆,您能不能教我们绣点简单的,我们帮您宣传宣传?我认识‘一笑轩’的老张,他认识很多人,还有媒体朋友。”
小风也点头:“对,我们可以在网上发视频,现在短视频可火了。让大家看看苏绣有多美。”
顾阿婆摇摇头:“网上的东西,虚得很。苏绣要静下心来看,慢慢品,哪是几秒钟视频能说清的?”
细妹却有了主意:“阿婆,要不我们办个小型的体验活动?就在您店里,每次只收几个人,真的想学的人才来。我们不要钱,就当是志愿者。”
云锦眼睛一亮:“这个好!我们可以做一些简单的材料包,教最基本的针法。喜欢的人自然会继续学。”
顾阿婆看着这几个年轻人热切的脸,终于松口:“那试试看吧。不过说好了,来的人要真心想学,不能是来拍照打卡就走。”
“一言为定!”阿福高兴地说。
接下来的一周,阿福他们成了顾绣庄的常客。细妹负责设计活动方案和宣传材料,小风用他的茶艺知识,提议在体验活动中加入茶道环节——“一边品茶,一边刺绣,多雅致。”阿福则包揽了后勤,每次活动都带自己做的茶点。
第一次体验活动定在周六下午,只招募了六位参与者。除了细妹事先联系好的两位艺术学院学生,还有四位是通过“一笑轩”的老张介绍来的:一位退休的语文老师,一位程序员,一位全职妈妈,还有一位居然是外卖小哥——他说送餐路过时总看见顾阿婆刺绣,好奇想试试。
顾阿婆见到这阵容,有点紧张:“这么多人,我教得过来吗?”
云锦安慰她:“阿婆,我和细妹可以帮忙。您就负责示范和指导难点。”
活动开始,顾阿婆先给大家看了一些经典苏绣作品的照片,讲解苏绣的历史和特点。当她拿出那幅绣了五十多年的《姑苏繁华图》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幅图,我从二十多岁开始绣,绣绣停停,到现在还没完工。”顾阿婆轻轻展开绣品,山塘街的景致栩栩如生,拱桥、流水、民居、船只,甚至船上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为什么要绣这么久?”程序员问,“不能加快速度吗?”
顾阿婆笑了:“小伙子,苏绣不是赶工期。心情好的时候绣几针,有灵感的时候添几处。有时候绣得不满意,就拆了重来。这幅图,绣进去的不只是丝线,还有我这五十多年的日子。”
外卖小哥小声说:“这就像我送外卖,每条巷子都熟悉,哪家店什么好吃,哪个时段堵车,都在脑子里。”
“对,就是这个意思。”顾阿婆赞许地点头,“手艺活,做的就是日常,是生活。”
教学环节开始,今天学的是最简单的齐针和套针,绣的是一朵简化的梅花。顾阿婆和云锦穿梭指导,细妹帮忙穿针,阿福端茶送点心。
退休的语文老师手很稳,很快就掌握了要领,绣的梅花瓣有模有样。她边绣边说:“这让我想起教学生写字,也是一笔一划,急不得。”
程序员却遇到了麻烦,他的手指粗,总是捏不住细针。云锦教他用顶针,还调整了拿针的姿势。当他终于绣出第一片完整的花瓣时,长舒一口气:“比写代码难多了!”
全职妈妈绣得很慢,但极认真。她说:“平时在家带孩子,忙得团团转。坐在这里安安静静绣花,感觉时间都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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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小哥叫小陈,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的。他手指灵活,针脚细密,顾阿婆看了都惊讶:“小伙子,你以前学过?”
小陈不好意思地笑:“没学过,但我妈以前是裁缝,我小时候常帮她穿针。后来送外卖,手指要灵活,不然拿不稳餐盒。”
活动进行到一半时,店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一个穿着时尚、拿着单反相机的年轻女子,自称是旅游博主,想拍些素材。
顾阿婆皱眉:“我们正在上课,不方便。”
博主却说:“就拍几张,很快的。您看,这么传统的场景多难得,让更多人看到不好吗?”
细妹上前交涉,最终同意她在不打扰教学的情况下拍几张照片。博主很专业,很快拍完,临走前还加了细妹的微信,说会把修好的照片发过来。
活动结束时,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小作品。虽然都只是朵简单的梅花,但大家都很有成就感。语文老师说要把绣品装裱起来,挂在家里;程序员说要放在办公桌上,“提醒自己慢下来”;全职妈妈想绣成一幅小挂饰;小陈则腼腆地说:“我想绣个平安符给我妈,她腰不好,天天担心我送餐不安全。”
顾阿婆很感动,送给大家每人一小包绣线和一根针:“回去想绣了,随时可以绣几针。记住,不在于绣得多好,在于那份心境。”
人散后,阿福他们帮忙收拾。云锦突然说:“其实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把苏绣和现代生活结合,做一些实用的小物件,比如手机包、书签、杯垫。这样年轻人更容易接受。”
细妹补充:“还可以做定制服务,比如绣宠物的肖像,或者有特殊意义的图案。”
顾阿婆沉吟:“手艺要传承,也要创新。我太爷爷那辈,绣的是官服补子、屏风摆件;到我这儿,绣的是艺术欣赏品;到你们这儿,是该想想新路了。”
窗外,雨彻底停了,夕阳从云缝中透出来,把顾绣庄的招牌染成金色。
几天后,旅游博主把修好的照片发了过来。有一张抓拍得特别好:顾阿婆坐在窗前,一束光正好打在她手中的绣品上,丝线闪着细碎的光;她微微低头,表情专注而安详;背后是满墙的绣品,像一座无声的博物馆。
博主配的文字是:“在平江路深处,遇见时光的针脚。七十八岁的顾阿婆,用一根针、一缕线,绣了大半生姑苏。她说,每一针都是日子,每一线都是故事。”
这篇推送很快在朋友圈传开。接下来的一周,顾绣庄的访客明显多了。有人是真的对苏绣感兴趣,有人是慕名来看顾阿婆,也有人只是来打卡拍照。
顾阿婆一如既往,该绣花时绣花,该教学时教学。对那些真心想学的,她耐心指导;对那些只想来拍照的,她也不拒绝,只是淡淡地说:“拍完了就请回吧,我要干活了。”
小陈成了店里的常客,他利用送餐间隙来学针法,已经能绣简单的图案了。他说想攒钱买套好点的绣具,等手艺好了,接点小活补贴家用。
“送外卖是生计,刺绣是生活。”小陈这么说。
一个午后,那位法国女人的孙子突然来访。他是个中法混血,中文说得很好,说奶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那幅牡丹,让他有机会一定要来苏州谢谢顾阿婆。
顾阿婆翻出旧相册,找到当年和法国女人的合影。年轻人看着照片,眼睛湿润了:“奶奶说,那幅牡丹是她一生最珍视的礼物,每次看到,就想起苏州的雨,和您专注刺绣的样子。”
他买走了店里一幅小绣品,是一只站在梅枝上的喜鹊。顾阿婆特意教了他基本保养方法:“不能暴晒,不能受潮,偶尔拿出来通通风。”
年轻人临走时说:“我会把它挂在巴黎的家里,告诉我的孩子,这是来自东方的手艺,是一个中国奶奶用时间和心意绣成的。”
又一场小雨降临姑苏时,顾绣庄迎来了第一次“创新作品讨论会”。细妹带来了她设计的几款苏绣手机包草图,云锦展示了融合现代图案的绣样,小陈甚至尝试在帆布袋上绣外卖电动车图案,戏称为“当代姑苏生活图鉴”。
顾阿婆一一看过,点头又摇头:“这个配色可以再雅致些这个针法用错了,应该用滚针小陈这个有意思,真实。”
最后,她拿出自己的新作品——不是传统花鸟,也不是山水人物,而是一幅绣着平江路雨景的绣品。细雨、石板路、撑着伞的行人、屋檐滴下的水珠,全都用不同针法表现,朦胧中透着灵动。
“这是我最近琢磨的,”顾阿婆说,“绣了一辈子传统,也想试试新东西。”
细妹看着那幅雨景绣,突然说:“阿婆,我们可以办个小展览,就叫‘线里千秋’,展示苏绣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个主意好,”云锦兴奋道,“传统作品、创新设计、学员习作,都可以展出。”
小风算了下成本:“场地可以在‘一笑轩’,老张肯定支持。宣传我们来做,展品装裱要花点钱”
阿福拍拍胸脯:“茶点我包了!开幕那天我做一批苏式点心,让大家边看边吃。”
顾阿婆看着这群忙前忙后的年轻人,眼睛有点湿润。她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阿绣啊,手艺要传下去,光靠一个人不够,要有一群人,一代人。”
雨又下大了,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顾绣庄里,讨论还在继续,笑声不时响起。针线篮里,各色丝线闪着微光,像一道道小小的彩虹,等着被编织进新的故事。
窗外,平江路湿漉漉的,倒映着灯笼的光。有游客匆匆跑过,有居民慢悠悠撑伞而行。这座古城,就像顾阿婆手中的绣品,一针一线,绣了两千五百年,还在继续绣下去。
而新的针脚,正由年轻的手,一针一针添上去。也许歪斜,也许生疏,但鲜活,有生气,有未来。
线里千秋,针下人生。姑苏的故事,就这样在丝线上延续,在雨声中低语,在一代代人的手中,绣成永不褪色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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