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路的深秋清晨，薄雾如纱。
苏菲站在自家客栈的柜台后，手中的ipad屏幕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彩色时间块。她推了推金丝眼镜，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整着今日的日程安排。
“六点半到七点：晨间冥想；七点到七点半：查看邮件；七点半到八点：早餐兼听财经新闻；八点到八点四十五：回复客户咨询；八点四十五到九点”她喃喃自语，每一个时间段的安排都精确到分钟。
“苏菲姐，早啊！”
元宝蹦蹦跳跳地跑进客栈，手里拎着两袋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他今天穿着件明黄色的卫衣，像极了秋天里最后一只活跃的蝉。
“早。”苏菲头也不抬，“元宝，你今天的日程我帮你排好了。九点到十点整理三楼客房，十点到十一点帮厨房准备食材，十一点到十二点”
“等等等等，”元宝把生煎包放在柜台上，“苏菲姐，您这又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啊？我自己会看着办的嘛。”
苏菲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效率是成功的第一要素。元宝，你已经十八岁了，要开始学习时间管理。我特意为你设计的这个日程表，可以最大化利用每一分钟。”
元宝凑过去看屏幕，只见自己的时间被分割成无数个小方块，连“喝水休息”都被安排在十点二十到十点二十五之间。
“这上厕所的时间呢？”元宝眨眨眼。
苏菲一愣，随即在屏幕上迅速操作：“你说得对，我需要预留‘个人生理需求时间’。上午十点四十五到十点五十，下午三点到三点零五”
元宝忍住笑，抓起一个生煎包咬了一大口，汤汁差点溅到ipad上。苏菲敏捷地后撤，皱眉道：“元宝！吃东西要在指定区域，现在才七点十五，你的早餐时间是七点半！”
“可我饿嘛，”元宝鼓着腮帮子说，“而且阿婆的生煎包要趁热吃才香，凉了就辜负阿婆早起的心意了。”
苏菲正要反驳，客栈的门又被推开，阿福和小风探进头来。
“苏菲姐，元宝，早！”小风笑着打招呼，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正是老张送的那本。
阿福则直奔柜台：“元宝，你给我留生煎包了吗？”
“留了留了，”元宝递过袋子，“不过苏菲姐说现在不是正式早餐时间，咱们这是‘非法进食’。”
苏菲无奈地叹气：“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既然你们都来了，正好说一下今天的安排。我根据‘一笑轩’老张的建议，制定了一个‘快乐收集效率计划’。”
她调出另一份日程表：“上午九点到十点：老街采访，收集三个笑话；十点到十一点：社区活动中心，协助老人回忆趣事；十一点到十二点”
“停停停，”元宝举手打断，“苏菲姐，快乐这东西能按计划收集吗？笑点又不是外卖，能准时送达。
阿福和小风对视一眼，偷偷憋笑。
苏菲正色道：“任何事物都可以通过科学方法优化效率。我研究过心理学资料，人在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创造力最旺盛，适合收集素材；午饭后血液流向胃部，适合整理归纳；下午三点到五点”
“适合喝茶打盹！”元宝接话，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小风打圆场：“苏菲姐的计划其实有道理，不过咱们可以灵活一点。今天老张说在耦园有个小型分享会，问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耦园？”苏菲眼睛一亮，“好地方！那里游客多，正是收集素材的好机会。我调整一下日程，把耦园安排进上午十点半的时段”
她开始迅速修改日程表，元宝对阿福和小风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说：“没救啦。”
耦园的秋色比拙政园更加精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几株老银杏树满身金黄，落叶铺了一地，像撒了碎金。
老张早就在园中的“山水间”茶室等着了，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中式外套，显得格外精神。他身边围坐着七八位老人，正在有说有笑。
“来啦？”老张看见他们，高兴地招手，“正好，李奶奶正在讲她年轻时的趣事呢。”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绛紫色毛衣的老奶奶笑眯眯地说：“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我和老头子相亲那会儿”
苏菲迅速掏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准备记录。元宝却一屁股坐在老人们中间，顺手抓了把桌上的南瓜子。
“那会儿是1965年，”李奶奶眼睛弯成月牙，“介绍人安排我们在观前街的松鹤楼见面。我紧张啊，提前两个小时就开始挑衣服。我娘说：‘闺女，穿那件水红色的，喜庆。’我偏不，我觉得知识分子该穿得素雅，就挑了件浅蓝色的衬衫。”
一位老爷子插话：“浅蓝色好，显得文静。”
“文静什么呀！”李奶奶拍腿笑道，“结果到了松鹤楼，发现他也穿了件浅蓝衬衫！俩人站一块儿，跟双胞胎似的！”
众人哄堂大笑。苏菲认真记录着，不时查看录音笔的电量。
李奶奶继续说：“最逗的是，我俩都尴尬，同时开口说‘你这衬衫挺好看’，然后又同时闭嘴。最后还是他打破沉默，说：‘要不咱们点个松鼠鳜鱼？听说这儿的招牌菜。’我说好。等菜的时候，他憋了半天，问我：‘你喜欢看书吗？’我说喜欢。他又问：‘那你喜欢吃鱼吗？’”
元宝笑得差点被南瓜子呛到：“李奶奶，您当时没笑场吗？”
“忍得可辛苦啦！”李奶奶笑道，“但我心想，这人实在，不会花言巧语。后来菜上来了，他细心地把鱼刺挑干净才夹给我。就那个动作，我决定就是他了。”
老人们纷纷说起自己的相亲趣事，茶室里笑声不断。苏菲的笔记本已经记满了三页，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正打算按照计划转入下一个话题收集，元宝突然开口：
“爷爷奶奶们，你们觉得现在年轻人相亲，和你们那会儿有什么不一样？”
话题一下子被带偏了。老人们七嘴八舌说起来，从婚恋网站聊到短视频，从彩礼聊到婚后生活，完全超出了苏菲“收集经典笑话”的计划范畴。
苏菲焦急地看着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了，按计划该转移到下一个地点了。她向老张使眼色，老张却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插话提问。
好不容易等一个间隙，苏菲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
“急什么，”一位姓陈的老爷爷摆摆手，“我还没说我孙子的事呢！那小子，上周带女朋友回来，俩人坐在沙发上各玩各的手机，一个小时没说一句话！我说你们这是在谈恋爱还是在进行静坐抗议？”
又是一阵大笑。苏菲无奈地坐下，悄悄修改日程表。
等老人们的故事告一段落，已是中午十二点半，远远超出了苏菲的计划。老张请大家在耦园附近的小馆子吃饭，苏菲整顿饭都在焦虑地重新安排下午的日程。
“下午一点半到两点：整理上午素材；两点到三点：平江路随机采访；三点到三点半”她念念有词。
元宝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苏菲姐，先吃饭吧，菜凉了。”
“等我把这个时间块调整完”苏菲头也不抬。
阿福小声对小风说：“苏菲姐这是被日程表绑架了啊。”
小风点头：“得想个办法。”
饭后，按照苏菲修改后的计划，一行人该去平江路进行“随机采访”了。她甚至准备好了问卷调查表，上面列着“您最近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请分享一个本地笑话”等问题。
元宝看着那表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平江路午后，游客如织。苏菲锁定第一个目标——一对正在拍照的中年夫妇。
“您好，我是‘一笑轩’的志愿者，正在进行快乐收集活动，能耽误您几分钟做个简短采访吗？”苏菲礼貌地问。
夫妇俩对视一眼，丈夫笑着说：“行啊，不过我们不是本地人，是从南京来的。”
“没关系，任何快乐故事都欢迎。”苏菲拿出录音笔和问卷。
就在这时，元宝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玩偶。“叔叔阿姨，看这个！”他一捏玩偶，玩偶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嘎哈哈哈——咕咕咕——”
夫妇俩先是一愣，随即被那滑稽的声音逗笑了。妻子指着玩偶：“这什么呀？声音真逗！”
“这是我自制的‘笑声玩偶’，”元宝得意地说，“里面录了十种不同的笑声。叔叔您试试？”
丈夫接过玩偶，好奇地捏了一下，玩偶发出像唐老鸭一样的笑声。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苏菲急了：“元宝！我在做正经采访！”
“这也是收集快乐呀，”元宝无辜地眨眨眼，“您看，叔叔阿姨笑得多开心。”
确实，那对夫妇已经笑作一团，丈夫还学玩偶的声音，妻子拍他肩膀：“别学了，太难听了！”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苏菲的问卷完全没派上用场，但她不得不承认，这对夫妇此刻的快乐是真实的。她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记下：“平江路，笑声玩偶实验，成功引发游客自发欢笑。”
下一个目标是几个在咖啡店门口休息的年轻人。苏菲刚走上前，元宝又抢先一步。
“各位，玩个游戏怎么样？”他变魔术似的掏出几副扑克牌，“谁能在三十秒内用扑克牌搭出最高的塔，我就请喝咖啡！”
年轻人来了兴趣，纷纷参与。牌塔倒了又搭，笑声惊呼声不断。最后获胜的女孩搭了七层，兴奋地跳起来，元宝真的请了她一杯拿铁。
苏菲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年轻人毫无顾忌的大笑，手中的问卷显得格格不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问题——“您认为快乐的意义是什么？”——在这种自然流露的欢笑面前，是多么苍白。
一天下来，苏菲的计划被元宝搅得七零八落。没有一次采访按预想进行，没有一份问卷完整填写，日程表上红红绿绿的时间块全乱了套。
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一笑轩”。苏菲疲惫地坐下，看着ipad上密密麻麻却完全没能执行的计划，沮丧地说：“今天效率太低了，计划完成度不到百分之三十。”
老张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杯茶：“来，先喝口茶。元宝，把你今天偷拍的照片给苏菲看看。”
“偷拍？”苏菲惊讶。
元宝吐吐舌头，掏出手机：“不是偷拍，是‘快乐抓拍’。”他滑动屏幕，“您看，这是李奶奶讲故事时，陈爷爷偷偷抹眼泪的样子；这是松鹤楼那对夫妇学玩偶笑声；这是咖啡店门口那女孩搭完牌塔后的大笑”
一张张照片划过，每一张都是真实而灿烂的笑容。苏菲注意到，在这些瞬间，没有人在乎时间，没有人在乎效率，他们只是纯粹地在笑。
“还有这个，”元宝点开一段视频，是下午在平江路，一个小孩追着泡泡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但没哭，反而坐在石板路上看着漫天飞舞的泡泡咯咯直笑。周围的游客也被感染，纷纷露出笑容。
苏菲看着视频，许久没有说话。
老张轻声说：“苏菲啊，快乐就像这秋天的银杏叶，你越是刻意去收集，它越是从指缝间溜走。但如果你只是站在树下，总有一片会轻轻落在你肩上。”
阿福小声补充：“苏菲姐，您今天的计划其实挺棒的，就是太紧了，一点空隙都不留。”
“空隙？”苏菲抬头。
小风点头：“对，空隙。就像国画里的留白，音乐里的休止符。没有空隙，快乐挤不进来呀。”
元宝难得认真地说：“苏菲姐，我不是故意捣乱。我只是觉得，您把每一分钟都安排得那么满，连笑都要按计划来，这多累啊。笑应该是忍不住才笑的，不是吗？”
苏菲沉默地翻看着ipad上的日程表，那些精确到分钟的安排，此刻看来像一个个小笼子，把本该自由的快乐关在里面。
她突然笑了，不是计划中的那种“礼貌微笑”，而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声：“我想起来，我大学时第一次做时间管理，把洗澡时间都精确到十五分钟。结果有一次洗发水泡沫没冲干净就到时间了，顶着一头泡沫去上课”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真的假的？”元宝笑得直拍腿。
“真的，”苏菲摘下眼镜擦拭笑出来的眼泪，“那节课是高等数学，我坐在第一排，教授问我是不是新型发型。”
老张欣慰地点头：“看，这才是真正的‘苏菲式幽默’。”
那天晚上，苏菲没有立即制定第二天的计划。她坐在窗前，看着笔记本上这一天真正收集到的“快乐”：不是通过问卷，不是通过采访，而是在计划之外、意料之中的那些瞬间。
她翻到新的一页，写下：“快乐收集效率计划（修订版）”。
1 留出空白时间，让快乐自然发生
3 必要时，允许元宝“捣乱”
写完后，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时手机响了，是元宝发来的消息：“苏菲姐，明天早上七点的生煎包，约不约？
苏菲笑着回复：“约。七点零一也行。”
窗外，姑苏的秋夜静谧温柔。平江路上还有零星的游客，笑声隐约传来，随着晚风飘向深蓝的夜空。
苏菲关上ipad，第一次觉得，没有日程表的夜晚，原来可以这么轻松。
而城市的另一头，元宝正得意地对阿福和小风说：“看到没，苏菲姐终于开窍了！明天咱们带她去个地方，保证让她彻底明白什么叫‘快乐的意外’。”
“去哪儿？”阿福好奇。
元宝神秘一笑：“保密！反正不在任何日程表上。”
三个年轻人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快乐的涟漪。
姑苏的故事永远讲不完，因为快乐总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等着。而最好的计划，或许就是没有计划——至少，在寻找快乐这件事上，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