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陈忠主任汇报的书面材料，廖凡准备得异常慎重。他将与哈珀教授的通话内容逐字整理（当然是中文翻译版），并附上了详细的背景说明、个人分析以及团队拟定的初步应对策略建议。报告的核心观点清晰：对方抛出了“中美数字学习与社会平台论坛”的橄榄枝，形式相对可控（线上、学术性、聚焦宏观议题），且主动提议清华参与主办，释放了相对积极的信号；我方应抓住此契机，在严格限定议题范围和参与人员的前提下，开启非核心层面的学术对话，以掌握国际动向、建立沟通渠道、并在过程中进一步观察和评估对方真实意图。
报告以密件形式呈送。三天后，廖凡接到了陈忠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要求他进京当面汇报。
这一次，会面地点不在光华学院，而是在一处更为庄重肃穆的部委大楼内。走廊宽敞寂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廖凡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一间简朴但格局严谨的办公室。陈忠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正是廖凡提交的报告。
“坐。”陈忠示意廖凡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从报告上抬起，落在廖凡脸上。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你的报告我看了，也和相关部门的同志做了初步沟通。哈珀教授提出的这个‘论坛’构想，你怎么看它的真实意图？除了明面上说的，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问题直接切入核心。廖凡早有准备，答道：“陈主任，我们认为，对方的意图是多层次的。最表层，是学术交流和前沿趋势探讨，这符合斯坦福这类机构的定位。但更深一层，是通过这个相对安全的平台，近距离观察我们，特别是观察‘启明’项目核心团队的理念、思维方式和关注重点，评估我们的真实技术实力和发展潜力。同时，这也是一种建立联系、施加影响的渠道，希望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引导或介入我们对相关领域，特别是平台治理、教育伦理、技术标准等规则性议题的认知和讨论。当然，也不排除借此机会，物色和接触潜在人才。”
陈忠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至于其他可能，”廖凡略一沉吟，“更直接的技术试探或利益交换，在论坛初期框架下风险较高，可能性相对较低。但需警惕对方在后续具体议题设置、案例选择上，夹带私货，或通过个别参会专家的言论，传递特定倾向性观点。此外，也要防范对方借此论坛，在国际上营造某种‘中美共同引领’或‘规则协商’的既成印象，间接影响我方的战略空间。”
“分析得还算全面。”陈忠手指在报告上轻轻点了点，“风险看到了，那机遇呢？你觉得，我们参加，或者主导这个论坛，能得到什么？”
“首先是信息和视野。”廖凡条理清晰地回答，“我们可以系统性地了解美国学术界、产业界在相关领域最前沿的思考、争议和潜在方向，避免闭门造车。其次，是话语权。我们不能缺席这种可能塑造未来行业讨论框架的国际对话。通过参与甚至引导议题，我们可以发出中国的声音，阐述我们的实践和理念，争取理解甚至认同。第三，是渠道和人才网络。这是一个建立与顶尖学者、智库专家联系的正规渠道，有利于我们未来的国际人才引进和合作网络搭建。最后，如果运作得当，这也是一个展示我们开放、自信形象的窗口，有利于营造于我有利的国际舆论环境。”
陈忠沉默了片刻，办公室内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变得深远：“廖凡，你记住，开放合作，是我们一贯倡导的。但开放合作的前提，是心中有数，手中有牌，脚下有根。‘启明’是国家重点工程，是未来教育发展的基石，更是涉及亿万青少年思想成长的关键领域。这里的开放，必须是高度可控的开放，是以我为主的开放，是能够滤除杂质、汲取养分的开放。”
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你提出的分层接触、议题设限、人员审核、全程监控的原则，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论坛，可以搞。但必须是我们主导下的‘可以搞’。主办方必须有我们信得过的单位深度参与，不仅是清华，相关部门也要有观察员席位。议题设置必须经过我们审核，确保不涉及核心敏感领域。参会人员，尤其是外方人员背景，必须经过严格审查。所有交流内容，必须记录在案，事后分析研判。”
廖凡屏息凝神，认真聆听每一字每一句。
“至于你们公司，”陈忠语气稍缓，“可以作为技术支持和具体执行方参与进去，但必须时刻牢记主体身份和底线。相关的安全规范、保密要求，必须升级，覆盖到所有可能接触外方信息的员工。我会安排相关部门，对你们进行针对性的涉外培训和风险意识教育。”
“是，陈主任。我们一定严格遵守纪律，落实所有要求。”廖凡郑重表态。
陈忠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但语气依旧严肃：“这件事，原则上同意了。就按你们报告中建议的‘第一层’接触方向推进，以筹备‘中美数字学习与社会平台论坛’的名义，与哈珀教授方面进行前期技术性磋商。记住，是‘磋商’，不是‘承诺’。每一步进展，都必须及时、如实汇报。遇到拿不准的情况，必须请示。国家和组织，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但前提是，你们自己要立得正，站得稳，行得端。”
“是！感谢组织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一定不负重托，谨慎推进，确保万无一失！”廖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绿灯亮了，但这条路上布满了需要时刻警惕的标线。
带着明确的指示和更清晰的红线，廖凡返回蓉都。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即召集了“启明”项目全体核心成员，以及繁星国际化的关键负责人，举行了一场高度机密的战略部署会。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廖凡首先传达了上级的原则性同意和一系列严苛要求。当听到“涉外培训”、“严格审查”、“全程监控”等字眼时，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开放”与以往任何一次商业合作都不同，它带着更深层的战略考量和更严格的安全枷锁。
“各位，”廖凡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语气沉稳而有力，“上级的批准，是对我们前期工作的肯定，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与国际顶尖力量的接触，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它能为我们淬炼锋芒，开阔视野；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必须进入‘双轨并行，内外兼修’的全新阶段。”
他身后的投影屏亮起，显示出新的战略架构图。
“第一条轨道，‘启明’国内版。这是我们的根基，是重中之重。必须按照原定计划，保质保量，全力以赴，确保年内试点成功。所有核心技术、核心数据、核心业务逻辑，必须牢牢锁死在境内，严格按照最高安全标准运行。王凌，你的算法团队，必须确保内核的绝对自主与安全。”
王凌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明白。核心代码库已物理隔离，涉密数据处理流程已加密加固。国际交流接触人员，将实行权限分级和操作审计。”
“第二条轨道，‘启明’国际版预研与‘繁星’海外深度优化。”廖凡切换了画面，“这不是简单地将国内版翻译一下。我们需要成立一个精干的、经过严格政审和安全培训的‘国际版预研小组’。你们的任务，是基于‘启明’的基础理念和架构，研究如何适配不同文化背景、教育体系、法律法规和数据保护要求。设计要模块化，确保核心安全模块与可变文化适配层分离。同时，‘繁星’海外版的优化要加速，特别是内容推荐算法、社区治理规则、多语言支持等方面，要针对欧美用户习惯进行深度打磨。这是我们未来可能的文化输出和商业变现的桥头堡。”
徐敏举手提问：“廖总，国际版预研的边界在哪里？哪些功能可以探讨，哪些是绝对禁区？”
“问得好。”廖凡赞许地点头，“绝对禁区：一切涉及国内教育核心数据、用户隐私、特定政治及历史观引导的内容、以及我们独有的核心算法逻辑。可以探讨的：通用性学习工具设计、跨文化知识呈现形式、符合国际主流规范的数据安全与隐私保护技术方案、平台基础架构的可扩展性设计等。具体清单，会后由王凌牵头，与技术安全小组共同拟定，报我批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与哈珀教授团队的线上交流合作，将是我们切入国际轨道的第一块试金石。交流将严格限定在论坛筹备框架内，初期主要围绕‘数字学习的伦理挑战’、‘多文化背景下教育科技平台的包容性设计原则’、‘大规模在线学习社区的治理模式比较’等中性宏观议题。所有参与交流的人员，必须提前报备，接受培训，交流内容必须全程记录存档，事后必须提交分析报告。我们不仅要从交流中获取信息，更要学会在交流中保护自己，识别风险，甚至反哺我们的国内版设计。”
“这次合作，不仅仅是我们走向国际舞台、学习先进经验的机会，”廖凡的目光变得深邃，“同样，也是我们未来开拓国际市场、获取发展资金的重要探索。‘繁星’海外版的盈利模式要深入探索，‘启明’国际版虽然长远，但其代表的技术解决方案和平台运营理念，本身也具有巨大的潜在商业价值。我们要学会，在确保安全、守住底线的前提下，从国际市场中汲取养分，反哺我们的核心事业。”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战略目标、组织架构、任务分解、安全条例、汇报机制一项项被明确下来。星海科技这艘巨轮，在继续深耕本土、建造“启明”这座巍峨主岛的同时，也开始谨慎地、有条不紊地放下几条经过特殊加固的小艇，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也蕴含机遇的广阔公海。
廖凡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国内外的双重压力，安全与发展的精妙平衡，理念输出与技术保护的艰难取舍这一切，都将汇聚成2011年乃至未来数年，悬在他和星海科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驱动他们不断前行的核心动力。
他站在会议室窗前，望着楼下华灯初上的高新区。国内的“启明”灯塔正在夯实地基，国外的“星图”拓荒也已悄然起笔。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而他，必须成为那个最清醒的舵手，在最复杂的洋流中，为星海找到那条通往未来的、正确的航向。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