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廖凡在结束紧急会议、审阅并最终敲定了那份措辞严谨、分析透彻的《关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哈珀教授非正式合作意向的情况分析与请示报告》后，没有片刻耽搁。他分别拨通了秦怀山院长和陈忠主任的私人电话。
与秦院长的通话更侧重于学术桥梁与风险识别。“秦院长，深夜打扰。是关于上次哈珀教授的事，对方有了进一步的、非正式但背景明确的探询……”廖凡言简意赅说明了核心情况，强调了哈珀教授作为“信使”的角色以及对方言辞中隐含的、超越纯学术的意向。“此事涉及层面已超出企业常规商业判断，更关乎项目战略安全和可能的国际互动范式。我已召集核心团队初步评估，形成了书面报告。考虑到敏感性和重要性，我认为有必要当面向您和陈主任详细汇报，听取指示。”
秦怀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带着研究者的审慎：“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的处理很稳妥，没有在电话里多谈是对的。这事确实需要当面议。陈主任那边联系了吗？”
“正准备联系。想先听听您的意见，是否方便安排明天一同汇报？”
“可以。我这边没问题。陈主任那边你自己沟通，他最近应该在京。记住，汇报时，客观陈述，利弊说透，不带个人倾向，但要把你们的专业判断清晰呈现。最终如何定策，要看上面的通盘考量。”秦怀山叮嘱道。
“明白，谢谢院长。”
接着，廖凡拨通了陈忠的电话。与陈忠沟通，他更侧重于国家项目与战略安全。“陈主任，我是廖凡。有件涉及‘启明’项目潜在国际接触的突发情况，需要紧急向您和秦院长汇报……”廖凡的语气更为郑重，直接点明了“启明”项目和国家意义。“对方通过学术渠道递话，带有一定的政策试探色彩。我们已初步研判，认为此事需上升至国家项目合作战略层面考量，特请求当面向您和秦院长汇报详情，恳请指示。”
陈忠的反应更为干脆利落，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知道了。情况复杂吗？”
“存在机遇，但风险与不确定性同样突出，需要高层权衡。”
“好。明天下午两点，秦院长办公室。带上你们的分析材料。”
“是，陈主任。明天见。”
挂掉电话，廖凡长长舒了一口气。两位关键人物的反应都在预期之内，秦院长的严谨与陈忠的果断，也预示了明天汇报将是一次真正的考验。
次日清晨，廖凡搭乘最早一班飞往京城的航班。飞机爬升，穿过蓉都上空稀薄的云层，舷窗外是浩瀚无垠的湛蓝天空与棉絮般的云海。机舱内灯光调暗，旅客们或闭目养神，或翻阅杂志。唯有廖凡，端坐着，面前摊开一份报告复印件，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目光却没有聚焦在纸面上，而是投向窗外那无垠的虚空。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反复推演着稍后汇报的每一个细节，预判着秦院长和陈忠可能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各自不同的关注点。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商务谈判，也不是学术答辩，而是一次在更高维度、涉及技术、商业、教育、外交乃至国家战略安全多重议题的“政策答辩”。他必须让两位领导相信，他不仅看到了“海那边的风景”，更清楚“脚下的礁石”和“航行的规则”。
他思考的焦点集中在几个关键命题上：
如何证明“必要性”： 不能只谈“国际化是趋势”这样的空话。必须结合“启明”项目的长远目标——要成为世界领先的教育智慧平台，就不可能永远闭门造车。适度的、可控的国际交流，是获取前沿洞察、验证技术路线、储备国际化人才、乃至未来参与甚至引领全球数字教育规则制定的必要前提。这符合国家推动教育现代化、提升文化软实力的战略方向。
如何界定“安全性”： 这是两位领导，尤其是陈忠主任最核心的关切。他必须清晰地展示星海科技已经建立和计划强化的“防火墙”体系——从核心技术黑箱化、数据分级分类与物理隔绝、到人员保密协议的升级、以及合作议题的严格限定。要传递出一个明确信息：我们渴望学习，但绝不交换核心；我们愿意对话，但绝不出让主权。
如何设计“可控性”： 合作不能是大水漫灌，必须是精准滴灌。他提出的“分层、分步、设限”策略需要进一步具体化。例如，第一阶段的“学术交流”可以具体到某个非核心的算法优化研讨会；可能的“技术展示”限定在用户界面和已公开的架构层面。每一步推进，都需要设置明确的评估节点和熔断机制。
如何表达“态度”： 最关键的是立场。必须毫不含糊地表明，星海科技是中国的企业，“启明”是国家的项目。任何国际接触与合作，都是在国家利益优先、上级指导下的行为。他寻求的不是“自主授权”，而是“行动指南”；他想要的不是摆脱约束，而是在明确边界内的“探索许可证”。
飞机开始下降，穿越云层，京城庞大的城市轮廓逐渐清晰。廖凡收起报告，整理了一下西装。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眼神清明，心中已有了清晰的汇报脉络和沉静如水的底气。
下午两点，光华管理学院，秦怀山副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古雅厚重，满墙书籍，弥漫着书卷气息。秦怀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正在翻阅廖凡提前发来的报告摘要。陈忠则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坐姿挺拔，手中端着清茶，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校园景致，看似闲适，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室内的空气都显得凝重了几分。
廖凡在秘书引导下走进来，向两位领导恭敬问好。
“小廖来了，坐。”秦怀山摘下眼镜，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陈忠也转过头，对他微微颔首。
廖凡没有客套，将手中的正式报告文件双手呈给秦怀山一份，又走到陈忠面前呈上一份。“秦院长，陈主任，这是关于此次事件的详细报告，以及我们团队的初步分析与建议。”
两人接过报告，但都没有立刻翻开。秦怀山看着廖凡：“电话里说了个大概，现在你详细讲讲。从头到尾，不要遗漏细节，包括你的判断和顾虑。”
“是。”廖凡在椅子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开始了他的汇报。他没有看稿子，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如同在做一个结构严谨的陈述。
他首先完整复述了与哈珀教授通话的准确内容，甚至还原了部分关键英文措辞及其可能隐含的意味，并说明了哈珀教授在斯坦福及美国政策咨询圈的大致背景与影响力。“这是一个非正式渠道，但信源相对可靠，传递的信号具有明确的政策探询和前期接触性质，而非单纯的学术好奇。”
接着，他阐述了团队连夜进行的初步评估：
机遇方面：1 技术视野互补：可能接触到底层基础研究的最新动向（如机器学习框架、大数据处理新范式），弥补我们“重应用、轻基础”的可能短板。2 国际规则预习：提前了解国际科技合作，尤其是涉及教育数据的合规框架与谈判要点，为未来可能的更大规模“出海”积累经验。3 人才与网络储备：通过合作建立与顶级学术机构及产业界的联系渠道，为吸引国际人才和拓展生态合作伙伴铺路。4 品牌与话语权：以平等姿态参与国际高水平对话，有助于提升“启明”项目的国际知名度，为未来输出中国教育科技方案争取话语空间。
风险与挑战：1 核心知识产权泄露风险：对方目标可能直指我们的自适应学习算法、知识图谱构建方法等核心壁垒。2 数据安全与主权风险：任何形式的数据交换或模型训练数据泄露，都可能危及国家安全和公民隐私。3 人才挖角与情报收集风险：合作过程可能成为对方近距离观察、评估乃至接触、策反我核心人员的渠道。4 战略误导与资源消耗风险：合作可能陷入无休止的讨论、或引入不适用甚至有害的技术路线，拖延我们自身发展节奏。5 政治与舆论风险：合作可能被外界误读或恶意解读，给项目和国家带来不必要的舆论压力。
廖凡的陈述客观冷静，既不过分夸大机遇，也不刻意渲染恐惧，将利弊清晰地摆在两位领导面前。
然后，他提出了星海团队的建议应对策略框架，并着重阐述了自己的思考：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认为，完全拒绝可能意味着自我封闭，并可能传递出不自信的信号；但贸然拥抱则风险巨大。因此，我们建议采取 ‘积极评估、审慎接触、分层设防、以我为主’ 的总体原则。”
他具体解释了“分层漏斗”式接触设想：
第一层（浅层接触）： 仅限于与哈珀教授及其认可的、身份清白的学者，进行纯理论、前瞻性技术趋势的学术研讨。议题需事先报备审核，不涉及任何具体技术细节和业务数据。
第二层（有限展示）： 在建立初步互信、并经严格审批后，可考虑就“启明”项目中已相对成熟、非核心的模块（如部分互动教学工具的设计理念、特定场景下的用户界面逻辑）进行非敏感性的技术理念分享或沙盘演示。所有展示内容需经脱敏和安全处理。
第三层（潜在合作）： 涉及任何实质性技术联合研发、数据交换、或商业合作的意向，必须上升到国家相关主管部门进行安全审查和战略评估，制定详细的合作章程、知识产权分割协议、数据跨境监管方案，并可能需引入国家指定的第三方安全审计机构全程监督。“这一层目前仅为理论推演，是否启动、何时启动、以何种形式启动，完全依从国家决策。”
“我们的一切出发点，”廖凡语气坚定地总结，“是确保‘启明’项目和国家教育战略的绝对安全与健康发展。任何国际接触，都必须服务于增强我们自身能力这一根本目标。我们团队已开始着手强化内部保密体系、梳理技术资产、制定风险预案。我们今天来汇报，就是恳请国家和学校层面，为我们把握方向，设定红线。我们愿意作为执行者，在国家划定的航道内，进行谨慎的探索，并将所有情况及时、如实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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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报完毕，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钟声。
秦怀山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报告封面，陷入沉思。他从学术和国际交流的角度，认同廖凡对机遇的分析，开放与交流是学术进步的重要动力。但他更深知，此事已远超学术范畴。廖凡提出的分层策略，显示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政治智慧，既保持了开放性，又将风险控制在可管理的范围内。他担心的，是实际操作中界限的模糊，以及对方可能以学术为名进行的渗透。他需要判断，廖凡和他的团队，是否有足够的定力和能力，守住那些关键的边界。
陈忠的目光则始终深邃。他听的不仅仅是具体的技术风险，更是这件事背后折射出的战略态势。美国方面主动接触，本身就意味深长。这既是对廖凡和“启明”价值的变相认可，也可能是一种试探，甚至是一种“规范”或“引导”的尝试。他思考的维度更高：在国家推动科技自立自强、建设教育强国的背景下，如何利用这种接触，获取我们需要的，同时避免陷入对方的节奏或陷阱。廖凡的汇报，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清醒，没有因为对方的关注而沾沾自喜，也没有因为风险而因噎废食，更难得的是，他明确地将最终决策权归于国家。这种态度，是陈忠最为看重的。
“你的分析，很全面。策略设想，也有其合理之处。” 陈忠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分量，“这件事，关键不在于‘能不能接触’，而在于‘为什么接触’和‘怎么接触’。你刚才说，要服务于增强自身能力，这个出发点是对的。但我要问你，在你设想的第一、第二层接触中，你具体想得到什么？又如何确保，你们得到的，是你们真正需要的，而不是对方想让你看到的，或者一堆无用的信息？”
问题犀利，直指核心。廖凡精神一振，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沉稳应答：“陈主任，关于‘想得到什么’，我们初步的设想是：在第一层，我们希望了解国际顶尖学界对教育科技伦理、学习科学前沿模型（如脑机接口辅助学习、沉浸式学习环境构建）的基础研究方向和共识争议，这有助于我们校准长期研发方向，避免闭门造车。在第二层，我们希望能就大型教育平台的可扩展架构、多语言多文化适配的通用设计模式等非核心但具有普适性的工程挑战，进行理念碰撞，或许能获得启发。我们更看重的，是观察对方的研究范式、问题提出方式和协作文化。”
“至于确保得到真实所需，”廖凡继续道，“我们认为，一是要带着明确的问题清单和目标去交流，避免泛泛而谈；二是交流团队必须由最懂技术也最懂业务的骨干组成，具备强大的信息甄别和批判能力；三是所有交流成果必须立即在公司内部进行复盘、验证和去伪存真的分析，绝不能奉为圭臬；四是建立严格的汇报机制，每一次接触的收获、疑点、判断都必须形成书面报告，供上级和我们内部决策参考。我们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单次交流上，而是将其视为一个持续的信息收集、分析和研判过程。”
陈忠听着，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如果，在接触过程中，对方提出了非常诱人的条件，比如联合发表顶级论文、邀请核心人员赴美访学、甚至提供一些看似关键的‘技术帮助’，但需要你们分享一些‘非核心’的数据或模型参数作为‘诚意’，你们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极具针对性的压力测试。廖凡毫不犹豫地回答：“涉及任何形式的数据、代码、模型参数，无论对方如何界定其重要性，只要其源自‘启明’项目或与项目强相关，都属于敏感信息，其出境或分享必须遵循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和我们内部最高级别的安全审查流程。在未获得国家明确授权和完成全部安全评估前，我们绝不会做出任何承诺或实质行动。我们会以‘需内部研究’、‘符合双方合规要求’等中性理由妥善应对，并将情况立即上报。诱惑越大，我们越会警惕。”
秦怀山此时插话，语气严肃：“小廖，学术荣誉和个人发展，对年轻人很有吸引力。你要确保你的团队，特别是核心技术人员，在面临这种个人层面的诱惑时，能保持清醒，牢记责任。”
“秦院长，我明白。我们正在加强全员的保密教育和国家安全教育，并会重新评估和强化关键岗位的忠诚度与风险管控措施。我会以身作则，并确保团队理解，个人的发展必须融入国家和事业发展的洪流中，才有真正的价值和安全。”廖凡的回答斩钉截铁。
陈忠和秦怀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廖凡的应对，思路清晰，原则坚定，既展现了进取心，又牢牢守住了底线，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将国家和项目的利益置于最高位置，表现出了可贵的政治成熟度。
陈忠微微颔首，终于做出了指示：“这件事，我知道了。你的报告和思路，我会带回，与有关部门进行研究。在得到明确指示前，你可以与哈珀教授保持礼节性联系，延续学术对话的渠道，但仅限于此，不得进行任何实质性接触，更不得做出任何承诺或暗示。你们内部的安全加固和预案制定，要立刻落实，不能等。至于后续是否接触、以何种形式接触、接触到什么程度，等待通知。”
“是！陈主任，秦院长，我们坚决执行！”廖凡站起身，郑重表态。他知道，第一步已经迈出，并且是稳健的一步。通向国际的道路上，绿灯尚未亮起，但红灯也未闪烁，他得到的是一个“黄灯观察期”和“强化自身”的明确指令。这，正是他此行的核心目的——将星海的航向，纳入国家战略的灯塔照耀之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踏实，也更具力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