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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主宴会厅后方一道隐蔽的镶铜胡桃木门,沿着一条悬挂着十九世纪航海地图的走廊下行七级台阶,便抵达了凯撒口中“小范围茶话会”的场所。
房间呈完美的圆形,直径约十二米,挑高却很低,仅有两米五,营造出一种压抑而私密的氛围。墙壁覆盖着深橄榄绿的丝绒,吸音效果极佳,将门外隐约的乐声彻底隔绝。穹顶是一整块经过特殊处理的单向玻璃,此刻映出室内温暖的灯光,但若从上方看,只能见到与庭院其他部分无异的、铺着碎石的屋顶。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直径三米的黑檀木圆桌,桌面光滑如镜,隐约能映出人影。桌边等距分布着七把高背扶手椅,椅背雕刻着七种不同的猛兽头颅——狮、鹰、熊、狼、蛇、鲨、蛛。此刻,其中三把椅子空着。
已有三人落座。
(哈德逊内心:凯撒这次玩得很大啊……连麦卡伦都请了。这个范智帆……资料太少,但能让冥王退避的人,绝不只是“有点本事”那么简单。他的背景……需要深挖。)
(伏尔科夫内心:又一场分赃会议。凯撒想借这个中国人的手撬动冥王的欧洲基本盘?有趣。但代价呢?科赫家的女人……麻烦。诅咒?哼,迷信。但拿来当谈判筹码,或许不错。)
(卡隆内心:海上的规矩简单——谁拳头硬,谁说话。这个范智帆……气场够硬。但他带着那个科赫家的女人,是软肋。麦卡伦那老狐狸肯定会咬住这点不放。今晚……有好戏看了。)
当凯撒引着范智帆步入“缄默厅”时,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评估,审视,好奇,漠然——如同三把不同质地的尺,丈量着这位新晋“魔王”的深浅。
“诸位,”凯撒朗声笑道,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洪亮,“容我介绍——这位就是范智帆先生。范先生,这三位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今晚茶话会的贵宾。”
他依次介绍,姿态热络却保持距离。
范智帆与三人一一颔首致意,表情平静无波。他的目光在三个空位上停留了半秒,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范智帆内心:七把椅子,三个空位。除了麦卡伦,另外两个是谁?冥王的人?还是……更隐秘的势力?)
凯撒示意范智帆在空着的“狼首椅”落座——那位置恰好介于哈德逊与卡隆之间,正对着主位的“狮首椅”(凯撒自己的位置)和另一个空着的“鹰首椅”。
范智帆从容坐下。椅子比他预想的更沉重,黑檀木的扶手冰凉光滑。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背脊挺直却不僵硬,双手自然交叠置于桌面,姿态如同出席最高规格的外交会谈。
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面容苍白如蜡像的老管家无声出现,将一杯刚醒好的1945年木桐酒庄红酒放在范智帆面前。深宝石红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轻轻晃动,边缘泛着砖红色的光晕,香气浓郁复杂。
范智帆没有动酒杯。
空气凝滞了几秒。
哈德逊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温和却带着政客特有的迂回:“范先生真是年轻有为。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在长岛……站稳脚跟,不容易啊。”
“站稳脚跟?”范智帆微微侧头,看向他,“哈德逊参议员似乎对我有些误解。我不过是暂住朋友的庄园,谈不上‘站稳’。”
“朋友?”卡隆停下翻飞的银币,粗哑地笑了声,“科赫家族可没什么朋友。只有债主,和……觊觎者。”
这话说得直白而刺耳。
伏尔科夫端起黑咖啡抿了一口,灰眼睛盯着范智帆:“科赫家族在黑海的油轮租赁合约,下个月到期。听说,范先生现在……能代表科赫小姐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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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来了。直接,且切入利益核心。
范智帆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伏尔科夫先生的消息很灵通。不过,生意上的事,改日再谈不迟。今晚,凯撒先生请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讨论几艘油轮吧?”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回给凯撒。
凯撒大笑,正要打圆场,老管家再次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微微躬身:“先生,客人到了。”
空气瞬间绷紧。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角儿,登场了。
凯撒起身,范智帆也随之站起,其余三人也慢半拍地离开座位。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身材瘦削挺拔,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实则由伦敦萨维尔街大师全手工制作的深黑色三件套西装。银发整齐地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睿智的额头和一双深邃的、颜色奇特的眼瞳——虹膜是极罕见的灰绿色,边缘泛着一圈淡金,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猫眼石。他的脸庞线条清晰,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老派贵族与冷血资本家混合的复杂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手指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左手小指戴着一枚造型古朴的翡翠尾戒,右手腕上是一块铂金表壳的朗格陀飞轮,表盘简约到近乎朴素。
他的出现,让房间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紧随其后的,是两位同伴。
左边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白人男性,面容精明,戴着无框眼镜,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参议员艾伦·布洛克,麦卡伦在华盛顿的重要盟友之一。
右边那位,则让范智帆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
那是个亚洲男人,约莫四十岁,身材矮小精悍,穿着昂贵的藏青色和服式改良西装,头发抹得油亮向后梳,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彬彬有礼的微笑。但他的眼睛——细长,微微上挑,瞳孔漆黑得不见底,看人时如同冰冷的探针,让人极不舒服。
(范智帆内心:日本人。而且是……带着杀气的日本人。)
“麦卡伦!我的老朋友!”凯撒热情地上前,与麦卡伦握手——两人的手一触即分,礼貌而疏离。
“凯撒,你这里总是这么……别致。”麦卡伦的声音平和,略带一丝沙哑,英语带着极淡的波士顿口音。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周,在范智帆脸上多停留了半秒,灰绿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凯撒接着介绍了哈德逊、伏尔科夫和卡隆,三人对麦卡伦的态度明显比对范智帆更热络,但也更谨慎。
最后,凯撒转向范智帆:“这位是范智帆先生,我之前跟你提过的。”
麦卡伦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在范智帆脸上。他微微颔首,灰绿色的眼睛如同两台精密的扫描仪,瞬间完成了从外貌、气度、微表情到潜在威胁值的全面评估。
“范先生。”麦卡伦开口,声音依旧平和,“久仰。听说……你和‘伊戈’是朋友?”
他用了“伊戈”这个昵称——那是暗杀之王“冥王”在极少数亲近者间的称呼。
问题抛得轻描淡写,却暗藏机锋。他在试探范智帆与冥王关系的真实深度,也在观察范智帆的反应。
范智帆神色不变,点了点头:“算是。”
没有解释,没有修饰,坦然承认。
麦卡伦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范智帆会如此直接。
“原来如此。”麦卡伦缓缓说道,目光转向凯撒,又转回范智帆,“我还听说……范先生拿下了被冥王丢弃的棋子,科赫小姐?”
这句话,比刚才更锋利,更直白,更……充满暗示性的侮辱。
房间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哈德逊推了推眼镜,伏尔科夫放下了咖啡杯,卡隆捏紧了手中的银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范智帆脸上,等待他的反应。
范智帆的脸色沉了下来。灰蓝色的眼睛里,那片平静的冰湖之下,开始有暗流涌动。
他盯着麦卡伦,一字一句,清晰而冷硬地纠正:
“麦卡伦先生,我想你听错了。科赫,不是棋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出鞘的刀锋:
“她是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
这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音节都像锤子,重重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回荡在圆形的房间中。
麦卡伦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灰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没料到范智帆会在这种场合、以如此强硬的态度、为一个“价值已失”的女人正名。
但他毕竟是麦卡伦。瞬间的失态后,他恢复如常,甚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范先生真是……性情中人。不过,科赫家族那古老的诅咒,百年未破。范先生如此亲近,难不成……已有破解的把握?”
诅咒。又是诅咒。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被提及。
范智帆能感觉到,在场其他几人——包括凯撒——的目光都变得深沉而探究。他们都在等待他的回答,试图从中窥探出他真实的底牌和意图。
(范智帆内心:他们都在用‘诅咒’试探我。看来,科赫家族的秘密,比我想象的更深,也更关键。)
他迎着麦卡伦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这就不劳麦卡伦先生操心了。倒是你,远道而来参加凯撒的茶话会,总不会只是为了关心我的私人生活吧?”
反将一军。直接将话题拉回正轨,也暗示麦卡伦的提问越界了。
麦卡伦的笑容僵了半秒。他深深看了范智帆一眼,灰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年轻人胆识的重新评估。
“范先生说的是。”麦卡伦从善如流,转向凯撒,“凯撒,我们……”
“——谁说不是呢?”
一个突兀的、带着古怪口音的英语插了进来,打断了麦卡伦的话。
是那个日本男人。
他上前半步,细长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目光在范智帆脸上扫来扫去,嘴角挂着那种令人不快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女人嘛,黑玫瑰身上的诅咒都能染指,范先生真是……勇气可嘉,佩服不已。”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将“勇气可嘉”和“佩服不已”咬得极重,任谁都能听出里面的讽刺和轻蔑。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范智帆缓缓转头,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那个日本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
“我们在说话。”范智帆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谁?”
日本男人挺了挺胸,脸上虚伪的笑容不变:“失礼了。鄙人小泉二次郎,现任内阁官房副长官助理,也是麦卡伦先生的……合作伙伴。”
他刻意强调了“内阁”和“合作伙伴”两个词,试图用身份压人。
范智帆听完,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包括麦卡伦和凯撒——都瞬间变色的话:
“原来是小鬼子啊。”
小鬼子。
这个词,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投下了一颗炸弹。
小泉二次郎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随即转为涨红的愤怒。细长的眼睛瞪大,瞳孔里射出羞恼交加的凶光。
“你……你说什么?!”他的英语因为愤怒而变得结巴,“范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侮辱!是对日本国的侮辱!”
范智帆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咆哮。他转向麦卡伦,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
“麦卡伦先生,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收留……小鬼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更狠的:
“你就不怕……被狗反咬一口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八嘎!”小泉二次郎暴怒,甚至不顾场合地吐出了母语的脏话。他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范智帆脸上,“范智帆!你必须为你的无礼道歉!立刻!否则……”
“否则怎样?”范智帆打断他,终于正眼看向这个跳梁小丑。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拿我的女人来说事,就是你的‘礼貌’?抱歉,我这人很简单——”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不喜欢小鬼子。因为我是华夏人。”
华夏人。
三个字,掷地有声。
这不是解释,而是宣言。是立场,是身份,是不可逾越的底线。
房间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民族对立场面震住了。哈德逊皱紧了眉头,伏尔科夫面无表情,卡隆的银币停在了指间。凯撒的额角渗出细汗,他看向麦卡伦,眼神里带着求助。
麦卡伦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没想到小泉会如此愚蠢地挑衅,更没想到范智帆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不留余地。
小泉二次郎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指着范智帆:“你……你……麦卡伦先生!您看到了!这就是您所谓的‘贵客’?如此粗鄙无礼!我要求他立刻道歉!否则,我将视为对日美合作的挑衅!对麦卡伦集团的蔑视!”
他在试图将个人冲突升级为政治和商业对立。
范智帆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向麦卡伦,说出了今晚最决绝的一句话:
“麦卡伦先生,若想这个人参与茶话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小泉二次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
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作势欲走。
“等等!范先生!”凯撒急步上前,一把虚拦住范智帆(不敢真的触碰),额角的汗更多了,“请留步!这……这一定是误会!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向麦卡伦,眼神里写满了“快想办法”。
麦卡伦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范智帆决绝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还在叫嚣的小泉二次郎,灰绿色的瞳孔深处,算计的光芒飞速流转。
(麦卡伦内心:这个范智帆……比传闻中更硬,也更不可控。为了一个日本政客的蠢货助理,得罪一个能让冥王退避、且可能与‘伊戈’有深交的潜在盟友?不划算。更何况……凯撒之前暗示过,范手里有我们急需的‘东西’……)
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麦卡伦上前两步,凑到凯撒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几句。凯撒边听边点头,脸色从焦急变为凝重,又从凝重变为一丝恍然。
(凯撒对麦卡伦耳语的内容,只有两人知晓,但范智帆从凯撒表情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了一些端倪——凯撒提到了“那个项目”、“时间不多”、“只有他能拿到钥匙”等碎片信息。)
几秒后,麦卡伦退开,转向小泉二次郎。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礼貌。
“小泉先生。”麦卡伦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很感谢你今晚拨冗前来。不过,看来这里的氛围……可能不太适合你继续参与。”
小泉二次郎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麦卡伦:“麦卡伦先生?您……您是什么意思?”
麦卡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我的意思是,抱歉,小泉先生。今晚的茶话会,可能有些……私人话题要谈。不如,你先回去?改日,我再亲自登门赔罪。”
逐客令。
下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小泉二次郎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看看麦卡伦,又看看范智帆,最后看向房间里其他几位——哈德逊移开了目光,伏尔科夫低头喝咖啡,卡隆把玩着银币,凯撒则一脸“遗憾”地看着他。
他明白了。自己成了被抛弃的棋子。
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冲上头顶,但面对麦卡伦冰冷的眼神和房间内无形的压力,他最终没敢爆发。
“好……很好。”小泉二次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芒,在范智帆脸上狠狠剜了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哼!”
他重重冷哼一声,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出了房间。脚步声在走廊里凌乱而愤怒地远去,最终消失。
房门重新关上。
房间内,一片寂静。
凯撒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好了好了,一点小误会,过去了就过去了。大家和气生财,都坐,都坐吧!”
他率先回到自己的“狮首椅”坐下,示意其他人也落座。
麦卡伦深深地看了范智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忌惮,有一丝被逼做出选择的无奈,也有对范智帆刚才强硬姿态的重新评估。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走向那个空着的“鹰首椅”,从容坐下。
范智帆也在“狼首椅”重新落座。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是,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抹寒意尚未完全散去。
(范智帆内心:小泉二次郎……内阁官房副长官助理。这个身份不低。麦卡伦为了我,当场驱逐他……付出的代价不小。他在图谋什么?凯撒耳语里的‘钥匙’,又是什么?和科赫家族有关?还是和……塞拉菲娜有关?)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红酒,轻轻晃了晃,却没有喝。
危机暂时解除,但真正的暗涌,才刚刚开始。
圆桌之上,七把椅子,六人落座。
最后一个空着的“蛇首椅”,依然空缺。
它在等待谁?
无人知晓。
……
与“缄默厅”的压抑紧绷截然不同,这里宽敞明亮,挑高近六米,两侧墙壁是整面的落地防弹玻璃,窗外是精心打理的法式庭院,即使在秋夜,也有常绿植物和隐藏的地灯营造出幽静的景致。天花板上嵌着可调节色温和亮度的led灯带,此刻调成了柔和的暖白光,如同天然的日光。
画廊里陈列着二十余幅画作,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小品到当代抽象派的巨幅油画,无一不是真迹,价值连城。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松节油、古画颜料和木框陈年的混合气息,混合着庭院飘来的、冷冽的草木清香。
(塞拉菲娜内心:洛克菲勒夫人……她的气场太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无需刻意彰显的权威感,比凯撒的张扬更令人窒息。她带我来这里,绝不只是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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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西在一幅莫奈的《睡莲》前停下。画是晚期的作品,色彩朦胧梦幻,笔触狂放而充满生命力。
“科赫小姐也喜欢印象派吗?”特蕾西开口,声音温和,如同闲聊。
“我……欣赏他们的用光和色彩。”塞拉菲娜谨慎地回答,目光落在画上,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尤其是莫奈,他对瞬间光影的捕捉,很有感染力。”
“说得不错。”特蕾西点点头,灰蓝色的眼睛却透过画作,仿佛在看更远的东西,“光影……确实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它能美化一切,也能暴露一切。就像人,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塞拉菲娜的心微微一紧。
两人继续前行。特蕾西又在一幅伦勃朗的自画像前驻足。画中的伦勃朗已近晚年,面容沧桑,眼神深邃而疲惫,但依旧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与固执。
“伦勃朗,”特蕾西轻声说,“一生大起大落,晚年甚至破产。但他从未停止创作。你看他的眼睛,即使困顿,也依然有光。”
她转过头,看向塞拉菲娜,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探究:
“科赫小姐,你最近……也经历了不少起伏吧?”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在情理之中。
塞拉菲娜的背脊瞬间绷紧。她强迫自己迎上特蕾西的目光,灰绿色的眼眸努力维持平静:“人生总有起伏,夫人。科赫家族……也不例外。”
“是啊。”特蕾西轻轻叹息,语气似真似假地带着同情,“冥王那样的人物,说走就走,留下一堆烂摊子。男人啊,总是更在意自己的棋局,而不是棋盘上的棋子。”
棋子。
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塞拉菲娜最敏感的神经。
她的脸色白了一分,指尖掐进了掌心。
特蕾西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继续缓步向前,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如刀:
“不过,科赫小姐毕竟是科赫小姐。这么快就能找到新的……依靠。范智帆先生,可不是寻常人物。他能让冥王退避,能单枪匹马住进科赫庄园,还能在凯撒的晚宴上,如此高调地宣告对你的……所有权。”
她在一幅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前停下。画中女子面容扭曲,泪如雨下,色彩强烈而痛苦。
特蕾西看着画,却仿佛在透过画看塞拉菲娜。
“我很好奇,”她忽然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塞拉菲娜,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深处,那抹探究和讽刺不再掩饰:
“科赫小姐是怎么……用手段,拿下范智帆的呢?”
手段。
拿下。
这两个词,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同最恶毒的羞辱,狠狠扇在塞拉菲娜脸上。
她在暗示——塞拉菲娜是靠心机、靠身体、靠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式,才攀上了范智帆这根高枝。她在将她定义为“攀附者”、“心机女”,将她与范智帆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真实情感,都贬低为算计和交易。
塞拉菲娜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羞辱、愤怒、委屈、难堪……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她胸腔里翻涌,冲撞着她的理智。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几乎想转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睛。
(塞拉菲娜内心:她在羞辱我……她在用最优雅的方式,将我剥光,踩在脚下。就像过去那些所谓名媛贵妇一样,表面客气,背地里却用最恶毒的语言议论我“诅咒之女”的身份,议论我靠着美貌和家族余晖周旋于男人之间……)
就在她的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是范智帆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忆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
三天前的地宫清晨,他擦去她脸上的泪,说“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起居室的壁炉旁,他按住她的肩膀,说“你是这里的女主人”;
刚才在车内,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说“抬起头,挺直背”;
还有无数个瞬间,他站在她身前,用身体挡住所有恶意的目光,用最简单的话告诉她:
“不怕。”
“有我在。”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光,劈开了她心中翻滚的黑暗和羞耻。
(塞拉菲娜内心:是啊……我在怕什么?我已经不是三天前那个一无所有、任人践踏的塞拉菲娜了。我是他的女人。他说过,我的价值,我的尊严,由他定义,由他担保。旁人怎么看,怎么说……与我无关,与他更无关。)
一股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她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
那力量来自被坚定选择的确信,来自被公然保护的底气,也来自……她内心深处,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黑玫瑰”的最后一丝骄傲。
她缓缓抬起头。
苍白的脸颊上,血色一点点回归。灰绿色的眼眸里,慌乱和屈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的、近乎月光的平静。
她看着特蕾西,看着这位洛克菲勒家族的女主人,看着对方眼中那抹尚未散去的、等着她失态或辩解的预期。
然后,塞拉菲娜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科赫家族血脉里的高贵与疏离:
“洛克菲勒夫人,我想您误会了。”
特蕾西微微挑眉,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
塞拉菲娜继续说着,语速平缓,措辞得体,却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
“我和范先生之间,不存在所谓的‘手段’或‘拿下’。我们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彼此。他欣赏科赫家族的一些特质,也愿意在我处境艰难时,提供庇护和尊重。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灰绿色的眼眸直视特蕾西,补充了一句:
“至于外人如何看待,那是外人的事。重要的是,范先生如何看待,以及……我如何看待自己。”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澄清了关系(避开了情感核心,只强调“欣赏”和“庇护”),又扞卫了尊严(强调“自我认知”),还巧妙地将特蕾西定位为“外人”。
完美得无可挑剔。
特蕾西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僵住了。
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震惊、意外,以及一丝极快的、被反将一军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评估的锐利光芒。
(特蕾西内心:好厉害的应对……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自己和范智帆的体面,又暗指我多管闲事。这不像三天前那个传闻中濒临崩溃的‘黑玫瑰’。范智帆对她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还是说,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她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画廊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细微沙沙声。
然后,特蕾西忽然笑了。
这次的笑容,少了几分刻意的温和,多了几分真实的、带着赞许的兴味。
“科赫小姐,”她缓缓说道,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尊重,“你让我刮目相看。”
她转过身,不再看画,而是望向窗外夜色中庭院里朦胧的灯光。
“范智帆先生选择你,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特蕾西的声音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意有所指,“美丽易得,智慧难得,而能在绝境中保持清醒和尊严……更是凤毛麟角。”
她重新看向塞拉菲娜,灰蓝色的眼睛里,那层冰封般的审视终于融化了些许,露出底下更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探究,也有……一丝极淡的惋惜。
“科赫家族的‘诅咒’……”特蕾西忽然换了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它的真正起源吗?”
塞拉菲娜的心脏猛地一跳。
(塞拉菲娜内心: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知道什么?)
她谨慎地摇头:“家族记载语焉不详,只说与百年前一位先祖的誓言有关。”
特蕾西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候,诅咒的真相,往往比诅咒本身更可怕。而钥匙……往往就在最意想不到的人手里。”
钥匙。
又是这个词。
塞拉菲娜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想起了范智帆之前提过的、凯撒和幽灵黛西都暗示过的“钥匙”。
(塞拉菲娜内心:特蕾西也知道‘钥匙’?它到底是什么?和我有关?和诅咒有关?)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回答:“谢谢夫人提醒。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好好活在当下。”
特蕾西凝视了她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好。”她重新挽起塞拉菲娜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女主人的温和得体,“那我们回去吧?茶话会应该也快开始了。想必范先生……也在等你。”
两人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脚步声在空旷的画廊里轻轻回荡。
塞拉菲娜的心跳依旧很快,但不再是恐惧的悸动,而是一种混杂着释然、自信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
她赢下了一局。
在洛克菲勒夫人面前,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但特蕾西最后关于“诅咒”和“钥匙”的话,像一颗种子,悄然埋进了她心底,开始生根,发芽,带来新的、未知的寒意。
窗外的月光,穿过云层,冷冷地洒在庭院里。
那些精心修剪的玫瑰丛,在月色下舒展着带刺的枝条,花瓣上凝结着夜露,如同无声的眼泪。
美丽,脆弱,而又充满危险的防御。
如同她此刻的处境。
也如同,即将到来的、更深的暗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