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儿……扶、扶我起来。”
周云从的声音干涩,
不再有之前的命令,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疲惫与固执。
他不再要求瘦弱的书童背负,
而是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床板,
一点一点挪动那具疼痛不堪的身体,试图靠自己坐起。
小三儿慌忙上前,
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抵住公子摇摇欲坠的身躯。
“踏……踏……”
主仆二人,
一个断腿,
一个力弱,
如同风中残烛,
互相倚靠着,踉踉跄跄地向茅草屋的门口挪去。
张玉珍就站在一旁,
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壁。
她呆立着,
脸上血色尽失,
所有的生机都像是被周云从那番绝情话语抽干了。
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
划过她麻木的脸颊,
浸湿了衣襟,
她却毫无所觉,
眼神空洞,
仿佛魂魄已散。
“周公子!”
就在两人即将蹭到门口时,
张老汉铁青的脸色忽然变了几变,
他猛地开口,
声音虽沉,却带上了一丝复杂的、属于长辈的恳切:
“即便……即便你不愿认这门亲,不做我张家的女婿,老汉我……我仍然愿意救你!”
他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周云从僵硬的背影:
“我带你走!逃去成都府,或者更远的地方!你的腿伤成这样,外面天黑雨大,路都看不清,你怎么逃?慈云寺一旦发现你丢了,立刻就会派人追出来!你根本走不远!”
“不必了。”
周云从头也不回,
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
拒绝了这份雪中送炭的善意,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生机,
“小三儿,我们走。”
主仆二人终于挪到了门边,
冰冷的雨气瞬间涌入。
就在周云从的脚即将迈过门槛,踏入外面无尽黑暗与暴雨的刹那——
“等等!”
张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
不再是恳切,
而是带上了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尖锐。
他盯着周云从微微颤抖的后背,
冷笑一声,字字如刀:
“周公子……是不是那慈云寺里的和尚,尤其是……那个叫宋宁的,对你说了什么?嗯?”
“啊?!”
周云从的背影如同被雷击中般猛然一僵!
他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恐惧,
声音瞬间变了调,
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急急否认:
“没、没有!什么也没说!小三儿,快走!快走啊!”
他几乎是推搡着小三儿,
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被看穿的地方。
“好,没说就行。”
张老汉点了点头,
语气忽然平静下来,但这平静却比刚才的追问更让人心头发毛。
“刷——!”
话音未落,
张老汉那看似老迈的身形竟快如鬼魅,
一步便跨至周云从身后!
他抬起手,
掌缘如刀,干净利落地劈在周云从毫无防备的后脖颈上!
“嗯!”
周云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眼中的惊恐还未散去,
便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身体软软向下倒去。
“张老汉!你干什么?!放开我家公子!!!”
书童小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随即反应过来,
又惊又怒,
扑上来就想抢人。
“想让你家公子活命,就给我闭嘴,听我的!”
张老汉一把抓住昏迷的周云从,
转头对着小三儿厉声低吼,
那往年武林高手积威的眼神,瞬间镇住了慌张的少年,
“不然,他必死无疑!明白吗?!”
说完,
他不再理会吓得噤声的小三儿,
目光投向依旧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的女儿,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迫:
“玉珍!还愣着干什么?!带上收拾好的东西,咱们立刻走!马上!!!”
“爹……”
张玉珍缓缓转过头,
脸上泪痕未干,
眸子里是一片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她看着父亲肩膀上那个刚刚用最恶毒言语伤透她的“负心郎”,
声音飘忽,
“他既不愿……何必强求……让他走吧……”
“傻丫头!你还没看出来吗?!”
张老汉又急又怒,
几乎是用吼的,
“他刚说的那些混账话,字字句句都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出来的!是违心的话!屁的娃娃亲,屁的见色起意!他是被人威胁了,才说出那番绝情话!!!”
“被……被谁威胁了?谁?”
张玉珍死水般的眸子里,
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现在没工夫细说!再不走就真晚了!”
张老汉急得跺脚,
肩膀上的周云从沉甸甸的,
提醒着他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着危险逼近,
“快!拿上东西,跟我走!”
“……好!爹!”
张玉珍看着父亲焦急万分却异常笃定的神情,
又看了一眼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面色痛苦的周云从,
一股巨大的勇气和决绝猛地冲散了绝望。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
转身冲进里屋,
飞快地扛起那四五个早已打好的、装着全部家当的沉重包裹。
“踏、踏、踏、踏……”
没过多久,
三个披着简陋蓑衣、身影匆匆的人,
悄然闪出了茅草屋,
没入漆黑狂暴的雨夜。
张老汉推着一辆平日里送菜用的旧板车,
车上用厚厚的油布严实实地裹着一个长条形的“货物”——
正是昏迷不醒的周云从。
板车吱呀作响,
碾过泥泞的小路,
向着与慈云寺相反的方向,
艰难前行。
“哗哗哗——”
暴雨依旧倾盆,
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痕迹,却洗不掉这深夜逃亡的仓皇与决绝。
“咯吱……咯吱……”
简陋的板车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艰难前行,
每一下颠簸都让裹在油布里的周云从发出无意识的闷哼。
张老汉咬紧牙关,
双臂肌肉贲起,
奋力推着这辆承载着四条性命和全部希望的破车。
张玉珍和小三儿紧随左右,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每一步都溅起冰冷的绝望。
雨水模糊了视线,
狂风撕扯着蓑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绝望的行进。
刚离开篱笆院不过五百米左右的时候,
张老汉的脚步骤然一顿,硬生生刹住了板车!
“爹,为何……”
张玉珍的话还没问出口——
“噼啪——!!!”
一道惨白刺眼的电蟒,
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将天地万物映照得一片死白!
借着这转瞬即逝、足以冻结灵魂的强光,
张玉珍和小三儿骇然看到——
就在他们前方不足十米之处,
田埂的拐角,
一个身着青色蓑衣、戴着宽大竹笠的身影,
正静静地、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
那人仿佛早已与黑暗和雨夜融为一体,
又像是从地底冒出的幽魂,
就在那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闪电熄灭,
黑暗重新吞没一切,
但那道背对的身影却如同烙铁般印在了三人的视网膜上,
带来刺骨的寒意。
死寂。
只有狂躁的雨声。
然后——
“沙……沙……”
是积水被踩动的声音。
那道背对他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开始转动。
张老汉的手猛地握紧了板车把手,
青筋暴起。
张玉珍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将惊呼死死堵在喉咙里。
小三儿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泥水里。
身影彻底转了过来。
“刷——”
竹笠微微抬起,
下一道不那么刺眼却依旧清晰的闪电适时划亮,
精准地映出了一张他们极其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庞。
是杰瑞。
那个总是跟在宋宁身后、推着粪车、时常带着谄笑或憨厚的鲁莽僧人。
但此刻,
他脸上没有谄媚,
也没有鲁莽的憨厚,
只有一种混合着残忍、戏谑和猫捉老鼠般快意的狰狞笑容。
雨水顺着他光滑的头颅和脸颊流下,
那双眼睛在闪电余晖中亮得骇人,
直勾勾地钉在张老汉惊愕的脸上。
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切”问候:
“张老施主,这么晚了,还下着瓢泼大雨……您这是……急着带全家,上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