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伯!玉珍姐姐——!我们来啦!”
金黄色的阳光泼洒在无垠的旷野上,
将草叶、土路、远处的树影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毛茸茸的金边,
景色开阔而宁静,透着一种朴素的美丽。
“送粪三人组”的车轮声还未完全停歇在篱笆小院外,
德橙那充满活力、带着毫不掩饰喜悦的喊声就已经先一步飞了过去,
惊起了菜畦边几只啄食的麻雀。
“哎!德橙小师父!今日来得可真早,辛苦辛苦!”
张老汉闻声立刻从菜地里直起身,
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些许讨好与感激的笑容,
一边拍打着裤腿上的泥土,
一边快步迎了上来,
“宋宁大师父,杰瑞大师父,也辛苦了!”
然而,
与往日不同的是,
那个总会跟着父亲一起起身、或是从灶台边探出头来,
带着腼腆笑容招呼他们的身影——张玉珍,
此刻却依旧蹲在菜地深处,
手中的小锄头不紧不慢地刨着土,
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德橙的呼喊和三人到来的动静。
“给我吧,给我吧,三位师父快进院子歇歇脚,喝口水。”
张老汉的热情依旧,
他熟稔地接过杰瑞手中的车把,
将那辆“气息浓郁”的粪车转向菜地方向。
就在他推着车,
车轮“吱吱呀呀”即将碾过篱笆院子时,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
脚步一顿,
扭过头,
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催促,朝着菜地里的背影喊道:
“玉珍!还愣着干啥?快些去给三位大师父烧水沏茶啊!”
“好。”
这时,
张玉珍才仿佛被这声催促惊醒,
缓缓地、没什么劲儿地直起身。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转过身,
目光掠过院门口的三人,
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哪怕一丝笑容,
甚至连点头致意的动作都没有,
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便径直转身,
朝着灶台方向走去,背影显得有些疏离和……僵硬。
“玉珍姐姐!我来帮你烧火!”
德橙丝毫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冷淡,
依旧像只快乐的小狗,
蹦蹦跳跳地朝着灶台跑去,脸上是全然的信赖与亲近。
走在后面,
推着空车缓缓步入篱笆院的杰瑞,
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靠近宋宁,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师兄,今天这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头。”
他瞥了一眼灶台边那个沉默添柴的背影,
“玉珍姑娘……好像对我们,特别冷淡?而且,”
他吸了吸鼻子,目光扫过冷清的灶台,
“今天……好像没闻到鸡汤的香味。”
往日他们来,
张玉珍即便羞涩,
也会默默备好热茶,
有时还会炖上一小锅鸡汤留下他们吃午饭。
今日,
却连一壶泡好的热茶都没有。
忽然,
杰瑞像是想起了什么,
脸色微微一变,
眼中闪过一丝惊悚,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在宋宁耳边问道:
“难道……她知道了那十七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难道张玉珍察觉了那十七名书生在慈云寺遭遇不测,
甚至可能怀疑与他们有关?
随即,
杰瑞发现宋宁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他——
那眼神里混杂着“蠢货”、“白痴”、“你的脑子是摆设吗”等一系列毫不留情的评价,
最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宋宁收回目光,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杰瑞莫名脸红的“指导”意味:
“杰瑞,”
他缓缓说道,
“看来……你还需要,多‘进步’。”
说罢,
他不再理会陷入自我怀疑与懵圈状态的杰瑞,
步履从容地走进了篱笆小院,
寻了处干净的石墩坐下。
目光悠然地投向远处金色的田野与起伏的山峦,
仿佛篱笆院内这微妙而异常的气氛,
与他全然无关。
“宋宁师兄……”
果然,
没过多久,
跑去灶台边想帮忙却碰了一鼻子灰的德橙,
耷拉着脑袋,蔫蔫地回到了宋宁身边。
他挨着石墩坐下,
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茎,声音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玉珍姐姐今天……好像很不开心。她……她都不怎么理我,也不对我笑了……连、连糖饼都没给我留。”
他说着,
眼圈都有些发红,
那是孩童最直接的、对被冷落的失落。
宋宁目光依旧望着远山,
声音低沉,
像是自语,又像是在点拨:
“德橙,昨日……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么?”
德橙茫然抬头:“啊?我说什么了?”
“你说,‘玉珍姐姐要是成了亲,就不会只对我好了’。”
宋宁提醒道,语气平淡,却如针刺,
“这话,应验了,不是么?”
德橙猛地睁大了眼睛,
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声音都结巴起来:“玉、玉珍姐姐…要结婚了吗…她……她有情郎了?是谁??”
宋宁微微侧首,
看着德橙那副全然懵懂、甚至带着恐慌的模样,
心中暗叹这孩子的心思真是纯白如纸,
却也……迟钝得可以。
他对德橙的耐心,
远比对待杰瑞要多得多,语气依旧温和:
“昨日那位赠佩留香的周云从周公子,你忘了么?他与玉珍姑娘,已然交换信物,定下‘佩囊之约’。待他上京考取功名,便要回来迎娶她了。”
德橙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眼神从愕然迅速转为一种空茫的黯淡,
喃喃道:
“我、我以为……那周公子就是路过,说些漂亮话哄玉珍姐姐开心……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但约定有时……是真的。”
宋宁幽幽说道,
目光重新投向远处,声音里带着一丝引导,
“德橙,现在……后悔昨日的选择了么?若后悔,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德橙不说话了,
只是低下头,
用脚尖反复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仿佛要将所有的困惑和难过都碾进泥土里。
“德橙,若昨日你选了另一条路,还了俗,努力挣钱或读书,将来风风光光娶了玉珍姐姐……”
宋宁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继续用那种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描绘着另一种可能:
“那么,从今往后,玉珍姐姐便只会疼你一个人。”
“不止是糖饼,她会给你做最暖和的冬衣,夏夜里为你摇扇驱蚊,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
“她会对你笑,只对你一个人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只映着你一个人的影子。”
“她会等你回家,为你留一盏灯,温一壶酒……”
“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整个世界,都只属于你德橙一个人。”
宋宁描绘的图景越是温馨美好,
此刻灶台边那冰冷的沉默就显得越是刺眼。
过了许久,
久到杰瑞都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
德橙才闷闷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开口:
“宋宁师兄……我、我不知道……”
他抬起头,
眼圈红红的,
但眼神里却没有宋宁预想中的挣扎或欲望,
反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与固执的善良,
“我真的不知道……我并不是想……想我自己有多好。我只是……想让玉珍姐姐好。”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
“她要是真喜欢那个姓周的书生,觉得跟着他能开心,能过上好日子……那、那就让她当他的娘子好了。”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像是要把那点湿意憋回去,
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只要……能看到玉珍姐姐开心,能知道她过得幸福……我、我就很开心了。真的。”
宋宁静静地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
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以及一丝真正温和的认可。
他伸出手,
轻轻拍了拍德橙瘦小的肩膀:
“好。德橙,师兄……尊重你的选择。”
篱笆院内,
重归寂静。
宋宁和杰瑞各自沉默,
德橙抱着膝盖,
将脸埋在臂弯里。
只有灶台边,
柴火在张玉珍机械的拨弄下,
发出单调的“噼啪”声,
那壶水似乎永远烧不开,如同此刻凝固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刻,
或许更久。
忽然,
一阵风从田野深处卷来,
带来了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呼喊。
那声音带着哭腔,
充满了惊恐与绝望,
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公子——!公子您别吓我啊……”
“您到底在哪儿啊?!快出来吧……小三儿……小三儿快要被吓死了……”
“公子——!周公子——!您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