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厌听到陈玉楼的话,并未回头,只是将视线从角落里那只瑟瑟发抖的怒晴鸡身上移开。
他轻声咳了咳,用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帕擦了擦嘴,动作斯文。
“总把头说笑了。”
他的嗓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只是个大夫,身上沾染的,不过是些药气罢了。”
药气?
陈玉楼身后的一众卸岭好汉,包括那个叫花蚂拐的头目在内,都感觉后脖颈子发凉。
什么药气能把天地间至刚至阳的神鸡吓成这副德行?这药,怕是拿阎王爷的骨头灰熬的吧!
陈玉楼没有笑,他盯着解厌单薄的背影,过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一个药气。解兄弟,这只鸡,你打算怎么带走?我卸岭的铁笼,一路上可装不住它这性子。”
这番话,既是试探,也算是给了台阶。
言下之意,这只鸡他认了,但怎么处置,还得看解厌的本事。
“带走?”
解厌转过身,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神采,看得陈玉楼心里一突。
“不,我不带走。”
他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陈玉楼身后的师爷吩咐道:“劳烦先生,帮我备几味药。当归、川芎、赤芍、地龙,各半斤。另外,再要半斤砒霜。”
“什么?”
师爷扶了扶眼镜,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面几味都是活血化瘀的普通药材,可最后那半斤砒霜是什么鬼?这剂量,别说喂鸡,就是喂一头牛,也该当场毙命了!
“这位公子,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砒霜乃是剧毒”
师爷急忙劝道。
“没错,就是要剧毒。”
解厌打断了他的话。
“这只鸡,阳气太盛,寻常补药于它无益,反而会烧坏内腑。需用至阴至毒之物,以毒攻毒,破而后立,方能激发它血脉中最精纯的那一点凤血。”
他的理论,闻所未闻,邪门至极。
在场的卸岭汉子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病秧子公子说的话,每个字都透著一股邪性。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花蚂拐忍不住嚷嚷起来。
“魁首,这小子分明是想把神鸡弄死!砒霜灌下去,神仙也难救!”
“是啊魁首,不能听他的!”
陈玉楼没有理会手下的聒噪,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解厌。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一种纯粹到,不含任何感情的冷静,一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无视一切常规的冷酷。
这人是个疯子。
陈玉楼在心里下了定论。
但同时,他也想起了解厌之前展露的那一手“闻土辨虫”的绝技。
这疯子,也必然有真本事。
“好。”
最终,陈玉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药,我给你。但解兄弟,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神鸡是我卸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
“弄死了,我这条命,赔给陈总把头。”
解厌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
他说得如此随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陈玉楼被他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反悔,最后只能一挥手。
“去!按他说的,备药!”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架起了一口大锅。
当归、川芎等药材的浓郁药香,混合著砒霜被熬煮时散发出的诡异杏仁味,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
一锅漆黑如墨的药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仿佛在释放著死亡的讯息。
卸岭众人远远地躲开,捂著鼻子,满脸嫌恶。
“我的娘,这味儿,闻一下都感觉要短命十年!”
“这他娘的是药?这比乱葬岗里舀出来的尸水都臭!”
解厌却对这股味道毫不在意,甚至还凑近了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他让哑巴将一整锅滚烫的药汤盛进一个木桶里,然后提着木桶,再次走向了那个鸡笼。
“都搭把手,把那畜生给我按住了!”
陈玉楼对着手下喝道。
几个胆大的卸岭力士,戴上厚厚的皮手套,硬著头皮冲进鸡笼。
那只怒晴鸡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拼命挣扎,尖嘴利爪,瞬间就在几个力士身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可它越是挣扎,解厌的神情就越是平静。
“按住它的头。”
他走到笼边,对着里面的人吩咐道。
哑巴率先出手,他身形一晃,如同铁塔般压了上去,一双大手精准地钳住了怒晴鸡的翅膀根部,任凭那铁嘴怎么啄,都纹丝不动。
另外两人合力,终于将鸡头死死按在了地上。
解厌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根漏斗式的细长铜管,插进怒晴鸡的喉咙。
然后,他提起那桶还在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汤,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铜管的另一头,猛地灌了下去!
“咕嘟咕嘟”
浓稠的毒药,被强行灌入了怒晴鸡的体内。
那只神鸡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著,双腿乱蹬,最后,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死了?”
“完了,真给灌死了!”
花蚂拐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
陈玉楼的脸也彻底黑了下来,他握紧了拳头。
就在他要发作的瞬间。
“等。”
解厌站起身,丢开木桶,只说了一个字。
他背着手,站在鸡笼前,静静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怒晴鸡,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从中午,到黄昏,再到深夜。
那只怒晴鸡,始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都开始变得僵硬。
陈玉楼手下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只等魁首一声令下,就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拿下。
可解厌,始终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动不摇。
他的耐心,比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好。
终于,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
“唳——!”
一声穿金裂石尖锐啼鸣,毫无征兆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那声音,高亢、清亮,带着一股炽热阳气,震得在场所有人都耳膜刺痛,头晕眼花!
原本趴在地上“死去”的怒晴鸡,猛地弹了起来!
它身上的羽毛,根根倒竖,每一根羽毛的边缘,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光。
而它头顶那原本鲜红的鸡冠,此刻更是发生了惊人的异变。
鸡冠的顶端,像是被点燃的火焰,变得晶莹剔透,内部的血液疯狂涌动,汇聚成了一点殷红如血钻的凸起!
“这这是”
陈玉楼惊得后退了半步,他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纯阳气息,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神鸡未死,反而涅盘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更是被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跪倒了一片。
只有解厌,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
“火候,刚刚好。”
他迈步走进鸡笼,朝着那只变异后的怒晴鸡走去。
那只鸡虽然脱胎换骨,但对解厌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它看到解厌走来,非但没有攻击,反而再次发出了哀鸣,步步后退。
解厌没有理会它的恐惧,他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支被布包裹着的长条物。
布匹展开,里面是九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他拈起最长的一根,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走到怒晴鸡面前。
“借你心尖三滴血,冠顶一缕阳火。”
他轻声说道,仿佛在与人商量。
下一秒,他手腕一抖。
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鸡胸之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
没有刺穿心脏,却刚好抵达心尖的位置。
“唳!”
怒晴鸡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三滴金中带红,散发著浓郁生命气息的血液,顺着银针的尾部,被逼了出来。
解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碗,稳稳接住。
紧接着,他抽出银针,身形一晃,已经来到怒晴鸡的身后,另一只手上的第二根银针,快如闪电,刺向了那燃烧般的鸡冠顶端!
“滋啦!”
一声轻响,仿佛热油溅入了冷水。
一缕赤金色血液,从冠顶渗出,被他同样引入了玉碗之中。
两股血液在碗中相遇,并未融合,而是泾渭分明地盘旋著,一金一赤,就像一个小小的太极图样。
做完这一切,那只神鸡,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悲鸣一声,瘫软在地,虽然没死,却也奄奄一息。
解厌端著那碗血,走出了鸡笼。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手中的那只玉碗上。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解厌举起了玉碗,仰起头,将那碗还在盘旋发光的血液,一饮而尽!
“不要!”
陈玉楼失声喊道。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能感觉到,那里面蕴含的能量,足以把一个正常人撑得爆体而亡!
血液入喉。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瞬间从解厌的食道炸开,冲向四肢百骸!
那是怒晴鸡积蓄了一生的至阳之火!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体内原本蛰伏的蝎毒和与生俱来的阴寒之气,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疯狂反扑!
一冰一火,一阴一阳,两股极端的力量,在他的身体这个小小的“蛊盅”里,展开了最原始、最暴虐的冲撞!
“呃啊啊啊啊——!”
解厌再也压制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嘶吼!
他的身体弓成了虾米状,皮肤之下,一忽儿青黑,一忽儿赤红,血管根根暴起,扭曲蠕动,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他皮下乱窜。
他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抠进了泥土里。
最恐怖的变化,发生在他的脸上。
两行鲜血,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触目惊心。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又被扔进冰窟里急冻,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几乎将他疼晕!
哑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就要冲上去。
“别动他!”
陈玉楼一把抓住了哑巴的手臂,他看得出来,解厌此刻正处在一个关键的关头,任何外力干涉,都可能让他当场暴毙。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解厌那野兽般的嘶吼。
终于,那嘶吼声渐渐低了下去。
解厌的身体,停止了抽搐。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那张脸。
那张脸上,还挂著两道骇人的血痕。
但他那双原本漆黑幽深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点金色的火焰,正在缓缓燃烧。
【至阳金瞳,初成。】
解厌的脑海中,图谱闪过一行信息。
他眨了眨眼,世界,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截然不同。
他能看到陈玉楼身上那雄浑如火炉般的气血,能看到花蚂拐身上驳杂的煞气,能看到远处树叶上每一条清晰的脉络。
忽然,他微微一怔。
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院墙之外,一株老槐树的阴影之下。
那里空无一人。
但在他的【至阳金瞳】里,却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苗族服饰,浑身散发著阴冷气息的男人,正站在那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人手里,还捏著一只干瘪的蟾蜍。
“终于把你引出来了。”
解厌擦掉脸上的血迹,缓缓站起身,对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