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烈火(1 / 1)

七月的夜闷热难耐,连风都是烫的。何家老宅西屋里,何旭平和何阳平挤在一张炕上,睡得满头大汗。刘玉兰坐在炕边打着扇子,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耳朵竖得老高。

她在等。

等那个该死不死的男人。

堂屋里,何明显坐在八仙桌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张翠花坐在他对面,手里缝着一件旧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缝几针就要往门口瞟一眼。

“老头子,”她压低声音,“天佑今晚……真会回来?”

“不知道。”何明显声音沙哑,“青萍说,他答应了来自首。”

“自首……”张翠花眼泪又下来了,“自首了就要坐牢啊……”

“坐牢总比被枪毙强!”何明显猛地磕了磕烟锅,“他持刀伤人,杀人害命,这是死罪!能自首减刑,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张翠花不说话了,只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夜越来越深,虫鸣声一阵紧过一阵。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随后又归于沉寂。

就在张翠花快要睡着时,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何明显猛地站起。

院墙根下,一个黑影翻墙进来,落地时“哎哟”一声,显然崴了脚。

“天佑?”张翠花冲出去。

月光下,何天佑狼狈不堪。衣服破成了布条,头发又长又脏,胡子拉碴,眼睛深陷,像个野人。他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娘……爹……”

“我的儿啊!”张翠花扑过去,抱住儿子就哭,“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何天佑推开母亲,眼睛四下乱瞟:“有吃的吗?我饿。”

“有!有!”张翠花忙不迭地说,“娘给你热饭去!”

她冲进灶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一碗剩饭、一碟咸菜,还有半个窝头。何天佑抓起窝头就啃,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慢点……”张翠花又去倒了碗水。

何明显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小儿子这副德行,心里五味杂陈。恨铁不成钢,可终究是自己儿子。

何天佑吃完窝头,又扒了几口饭,才喘过气来。他抹了抹嘴,眼睛看向父亲:“爹,青萍说……您让我来自首?”

何明显点点头:“天佑,自首吧。自首能减刑,说不定……说不定能少判几年。”

“几年?”何天佑冷笑,“爹,您知道我犯的是什么事吗?持刀抢劫,伤人致死!这是死罪!自首就能活?”

“能!”何明显斩钉截铁,“只要你自首,态度好,再……再想办法让老三写个谅解书,说不定能判个无期,或者二十年……”

“二十年?”何天佑站起来,声音拔高,“爹,我今年三十五!坐二十年牢出来五十五!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那你想怎样?”何明显也火了,“跑?你能跑到哪去?全国都在抓你!你能躲一辈子?”

何天佑不说话了,只是死死盯着父亲。眼神里有恨,有不甘,还有恐惧。

张翠花拉着他坐下:“天佑,听你爹的,自首吧。娘……娘等你出来。等你出来了,娘给你娶媳妇,生孩子……”

“娶媳妇?”何天佑笑了,笑容扭曲,“娘,我都这样了,谁还嫁给我?”

“有!肯定有!”张翠花哭着说,“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何天佑甩开母亲的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他瘸着腿,走一步晃一下,像只困兽。

“爹,”他忽然停下,“老三……老三真的不会写谅解书?”

何明显叹了口气:“天良调去市里了,搬走了。找不到人。”

“搬走了?”何天佑眼睛瞪大,“什么时候?”

“前天。”何明显说,“天佑,听爹一句劝,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路。”

何天佑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翠花以为他动摇了。可下一秒,他突然问:“爹,家里还有多少钱?”

何明显一愣:“什么?”

“钱!”何天佑眼睛发红,“我要跑!我要跑得远远的!去南边,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你疯了!”何明显气得浑身发抖,“你能跑到哪去?警察在抓你,那个大壮也在找你!你出去就是死!”

“死在外面也比死在牢里强!”何天佑吼回去,“爹,给我钱!我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张翠花慌了:“天佑,你不能走啊……”

“娘!”何天佑抓住母亲的肩膀,“您想让我坐牢吗?想让我死吗?给我钱,我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张翠花被他摇得头晕,眼泪哗哗地流:“天佑……娘……娘舍不得你啊……”

“舍不得就给我钱!”何天佑松开她,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他打开柜子,把里面的衣服、被褥全扔出来。掀开炕席,摸炕洞。踢翻桌子,检查桌腿。

“钱呢?钱呢?”他像疯了一样,“爹,您肯定有钱!您攒了一辈子,肯定有钱!”

何明显拄着拐杖,脸色铁青:“我没钱!有钱也不会给你!”

“不给?”何天佑转过身,眼睛血红,“爹,您真要逼死我?”

“是你在逼我们!”何明显厉喝,“何天佑,你看看这个家,被你弄成什么样了?老大老二老三都不认你了,你媳妇带着孩子恨你,村里人都笑话我们!你还想怎样?”

何天佑被骂得愣住了。他看看破败的堂屋,看看哭成泪人的母亲,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可他不想死。

他怕死,怕坐牢,怕被人嘲笑。

“爹,最后一次。”他声音软了下来,“给我钱,我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您就当……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何明显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张翠花哭着扑到柜子边,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是皱巴巴的钞票,总共三十七块六毛——这是她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准备给两个孙子交学费的。

“天佑,给……”她把钱塞到儿子手里,“拿着,快跑……”

何明显看见,气得差点背过气:“你……你这个糊涂娘们!”

“天佑是我最爱的儿子!”张翠花尖叫,“我不能看着他死!”

何天佑接过钱,数了数,不满意:“就这么点?不够!”

“家里就这些了……”张翠花哭道,“你爹为了给你还债,把棺材本都掏空了……”

何天佑不信。他推开母亲,又去翻。这次他盯上了何明显的床——那张老榆木床,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床板很厚,说不定藏着东西。

他掀开被褥,用撬锁的铁丝去捅床板的缝隙。

“住手!”何明显举起拐杖,“那是你爷爷留下的!”

何天佑不理他,继续捅。了,他用力一掀——

“哗啦”一声,床板被掀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几件旧衣服,几本破书,还有一个小铁盒。

何天佑眼睛一亮,抓起铁盒就要打开。

“那是你娘的嫁妆!”何明显扑过去抢。

两人扭打在一起。何明显老了,又病着,根本不是何天佑的对手。何天佑一把推开父亲,何明显踉跄后退,后腰撞在桌角上,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老头子!”张翠花尖叫。

西屋里,刘玉兰听见动静,心里一紧。她早就醒了,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听见何天佑要钱,听见何明显摔倒,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轻轻推醒两个儿子:“旭平,阳平,醒醒。”

何旭平揉着眼睛:“娘,怎么了?”

“别出声,跟娘走。”刘玉兰压低声音。

她拉着两个孩子下炕,悄悄走到门边。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从外面锁上了!

刘玉兰心里一沉。谁锁的门?何青萍?那个死丫头!

她趴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看。堂屋里,何天佑打开了铁盒,里面是几件银首饰——一对耳环,一个镯子,还有一枚戒指。张翠花的嫁妆,藏了一辈子,没舍得戴。

“找到了!”何天佑眼睛放光,“能卖不少钱!”

“还给我!”张翠花扑上去抢,“那是我的嫁妆!死也不能卖!”

何天佑一脚踹开母亲,把首饰揣进怀里。他又去翻别的地方,像条疯狗。

刘玉兰看得心惊肉跳。她回头看看两个吓傻的儿子,咬咬牙,从门后摸出一把斧头——那是何明显劈柴用的。

“旭平,阳平,退后。”

她举起斧头,对准窗户的木板,用力劈下。

“哐!”

堂屋里,何天佑听见动静,猛地回头:“谁?”

刘玉兰不管不顾,继续劈窗。木板断裂,窗户破了个大洞。她先把两个孩子推出去,自己也想钻。

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烟味。

不对,不是炊烟,是……烧柴的味道?

她抬头,看见灶房方向有火光。

着火了!

刘玉兰心里一慌,钻窗户时被木板划破了胳膊,但她顾不上疼,跳出去就喊:“着火了!快来人啊!着火了!”

堂屋里,何天佑也闻到了烟味。他冲到门口,想开门,却发现门推不开——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谁锁的门?”他大吼。

张翠花扶着何明显站起来,也闻到了烟味:“怎么有烟?”

烟越来越浓,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

“开门!开门啊!”何天佑拼命踹门,可门板很厚,纹丝不动。

灶房里,火已经烧起来了。

何青萍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点燃的柴火。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火苗舔舐着柴堆,舔舐着墙壁,舔舐着这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家。

风从破窗户刮进来,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灶房的屋顶很快烧着了,火舌窜上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青萍!青萍你在哪?”张翠花在堂屋里喊。

何青萍没应。她转身走出灶房,绕到后院,翻墙出去了。

站在院墙外,她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老宅像个巨大的火把,在夜色里燃烧。

她笑了。

终于,这个困了她九年的牢笼,要烧成灰烬了。

堂屋里,烟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

何天佑还在踹门,可门板已经烫手了。张翠花扶着何明显,两人咳得直不起腰。

“窗……窗户……”何明显指着窗户。

何天佑这才想起窗户。他冲到窗边,想从窗户爬出去。可窗户上有木栅栏,一时拆不掉。

“斧头……斧头……”何明显喊。

对,斧头!刘玉兰劈窗用的斧头还在外面!

何天佑从窗户破洞探出头,看见斧头就扔在窗台下。他想伸手去够,可够不着。

“娘!帮我!”

张翠花冲过来,抱住儿子的腿。何天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终于够到了斧头。

他缩回来,抡起斧头就劈木栅栏。

木栅栏断了。

“爹!娘!快出去!”他先把张翠花推出去,又去扶何明显。

何明显年纪大了,又撞伤了腰,爬不动。何天佑一咬牙,抱起父亲,从窗户塞了出去。

张翠花在外面接住,两人摔成一团。

何天佑自己也爬了出来。他落地时,腿一软,摔在地上。

火已经烧到了堂屋。屋顶的椽子一根接一根掉下来,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快走!”何天佑爬起来,拉着父母往后院跑。

可后院的门也锁了。

“青萍……青萍锁的……”张翠花哭着说。

何天佑抬头看院墙。墙不高,可何明显爬不上去。

“爹,我背你!”

他蹲下身,让何明显趴在他背上。可他自己腿脚不便,背着人更走不稳。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院子都笼罩在火光和浓烟里。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已经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回头看着燃烧的老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恨吗?恨。可那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

疼吗?疼。可那也是困了她十几年的牢笼。

村民们陆续赶来,提着水桶,端着盆子。可火太大了,根本救不了。

“何家老宅烧了!”

“里面还有人吗?”

“不知道,好像跑出来几个……”

何天佑还在努力爬墙。他咬着牙,指甲抠进墙缝里,一点一点往上蹭。

终于,他爬上了墙头。可就在他要把父亲拉上来时,一根烧断的房梁掉下来,正砸在他背上。

“啊——”何天佑惨叫一声,从墙头摔了下来。

何明显也跟着摔下来,头磕在地上,没了声息。

张翠花扑过去:“老头子!天佑!”

何天佑趴在地上,背上血肉模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动不了。

火舌已经舔到了他身边。

“天佑!快起来!”张翠花想拉他,可拉不动。

“娘……跑……”何天佑推她,“快跑……”

张翠花哭喊着,被赶来的村民强行拖走了。

火海里,何天佑看着燃烧的家,看着昏迷的父亲,忽然笑了。

也好。

死在这儿,总比死在牢里强。

他闭上眼睛,任由火焰吞噬。

天亮时,火终于灭了。

何家老宅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孤零零地立着。

何明显被送进了医院,头骨骨折,昏迷不醒。张翠花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就念叨:“天佑……我的天佑……”

废墟里,挖出了何天佑烧焦的尸体。已经认不出人形了,只能从身型和那根断过的腿骨判断是他。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废墟前,呆呆地看着。

家没了。

那个困了她十几年,恨了十几年,也住了十几年的家,没了。

何青萍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成功了。

这个家,终于毁了。

而她,自由了。

远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焦黑的废墟上,照在哭泣的人群上,照在这个破碎的村庄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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