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夜,被火把和一种诡异的寂静割裂。
田尔耕和徐光启赶到时,码头一角已被东厂番子严密围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甜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地上躺着三个番子,其中一人正是王体乾所说的昏厥者,此刻已不再口鼻渗液,而是整张脸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蓝黑色薄膜,如同蝉蜕,胸腔微弱起伏。另外两人是试图搬动货箱时沾染了泼洒出的液体,双手皮肤溃烂红肿,疼得满头冷汗。
肇事的货箱被小心撬开,里面是层层油纸包裹的陶罐,破碎的几罐流出浓稠、闪着暗蓝幽光的胶状物,正缓慢地腐蚀着木质箱底和地面。
徐光启戴上特制的鱼皮手套(浸过铅粉和朱砂溶液),用琉璃镊子小心提取样本,放入一个内壁镀银的密封铜盒。他又将一个改进的小型“灵应针”靠近液体,指针疯狂抖动,直指液体核心。“能量活性极强,与辽东滩涂蓝液同源,但纯度更高……更‘新鲜’。”他声音低沉,“像是一种……未完全稳定的载体或培养液。”
田尔耕已经审问了被扣押的船主和码头力夫。船主是扬州商人,声称这批货是受一位京城“贵戚管家”委托,从松江府运来的“海外染料”,有正规路引和税单。但路引上的印章经初步核对,属于已被裁撤的南京某卫所,系伪造。那位“管家”的相貌描述模糊,线索似有似无地指向几家与刘荣有过交往的商号,却又无法坐实。
“典型的断线手法。”田尔耕向匆匆赶来的张伟(微服)和孙承宗汇报,“货物来源、经手人、目的地,都被精心处理过,层层隔断。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东厂的人反应太快了。发现、上报、封锁,一气呵成,快得不合常理。就好像……早就知道这里有东西,等着‘发现’一样。”
孙承宗捻须沉吟:“王体乾抢先揭发,一来可示忠诚,二来可将这烫手山芋甩给锦衣卫和朝廷,三来……若此物真在京城闹出大乱,他这‘发现者’或许还能变成‘预警功臣’。好算计。”
张伟盯着那在特制容器中仍微微蠕动般的蓝液,心中寒意更甚。这不仅仅是走私违禁品,这是将一种未知的、可能具有生物活性或污染性的危险物质,直接运到了天子脚下!如果这东西在人口密集的京城泄露甚至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蜃楼”想干什么?制造恐慌?进行某种试验?还是说,京城本身,就是他们某个计划的目标?
“所有接触者严格隔离观察,医官全力救治,但不得让任何蓝液或污染物离开封锁区。”张伟下令,“货物来源,顺着漕运线路反向追查,重点查松江府及长江沿线所有可能装卸此类货物的码头、仓库。田尔耕,动用你在南直隶的所有力量,给我挖!徐先生,尽快分析出此物的具体性质、可能的用途、以及……有无克制或中和之法。”
“臣等遵命!”
回宫的路上,张伟心绪难平。王体乾这一手,将暗处的交锋直接推到了台面边缘。刘荣案还在查,通州蓝液案又起,两案看似独立,却在若隐若现的线索中指向同一张模糊的网。王体乾在这张网里,是蜘蛛,还是另一只被粘住的虫子?
翌日朝会,果然风波再起。刘荣案的三方会查尚未有明确结论,通州码头“妖物流入”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引起朝臣哗然与恐慌。言官们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漕运、市舶司漏洞,严惩失职官员,加强京师防务。
王体乾再次表现出“大公无私”,主动请缨,要求督率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对京畿所有仓库、码头进行“拉网式排查”,以绝后患。姿态做得十足,仿佛真是忧心君父的忠仆。
张伟顺水推舟,准其所请,但加了一条:“着信王朱由检总揽稽查事宜,王体乾、田尔耕协办,一应发现,须即刻三方联署奏报。”既利用了王体乾想表现的心思,又用信王和田尔耕形成了制衡。
朝会刚散,宋应星那边却传来了突破性的好消息——尽管他本人还吊着胳膊。
“陛下!成了!初步的‘谐波共鸣器’原型!”宋应星被允许乘坐软轿来到西苑一处僻静院落,这里已被改造成新的实验场。院子中央,是一个造型奇特的装置:核心是一小块被精密镶嵌在多重铜环和齿轮中央的“星髓”碎屑,周围连接着数根调节杆和一组大小不一的音叉状铜片,整体固定在一个厚重的、刻满符文的石座上(符文是他自己设计的能量导引纹路)。装置由一组改良的畜力齿轮组驱动,可以产生稳定且可调节频率的机械振动。
“我们用它测试了郑一官带来的异矿样本,以及通州蓝液的微量样本。”宋应星兴奋地指着旁边一堆记录纸,“看!当调节到某个特定频率段时,‘星髓’核心的辉光会明显增强,异矿样本会发出轻微的、对应频率的鸣响,而蓝液样本……会出现短暂的‘僵滞’和色泽变淡!虽然效果还很弱,持续时间短,但这证明‘频率共振’理论是对的!我们找到了干扰它们的‘钥匙孔’!”
张伟大喜,这进展至关重要!“能否放大?能否应用到实战?比如,制造能发射这种干扰频率的……‘号角’或‘钟磬’,安装在战船上?”
“理论上可以!”徐光启接过话头,他也在现场,“但需要解决几个难题:一是稳定且足够强大的能量源,畜力或水力恐怕不够,我们正在尝试结合汤若望提供的发条蓄力技术和改良的火药爆燃推进器。二是频率的精准投射和定向,避免误伤己方或效果分散。三是装置的小型化和耐用性。臣与应星、汤若望正在合力攻关。”
“需要多久?”张伟问。
徐光启和宋应星对视一眼,谨慎道:“若一切顺利,不计成本……三个月内,或许能造出第一台可安装在福船上的实验型‘共振炮’。”
三个月……张伟默算着时间,辽东战事、海上威胁、朝中暗流,能等到三个月吗?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疑问,傍晚时分,数道急报几乎同时送达。
第一道,来自东南。南居益与郑芝龙联军,根据“灵应针”引导,突袭了“鬼船”在澎湖以南某荒岛上的一个临时据点,成功摧毁数座采矿设施,缴获大量未及运走的暗蓝矿石,并俘虏了数十名被奴役的土人及几名疑似监工的、精神恍惚的汉人。审讯得知,此据点开采的矿石,部分会由一种特殊的“潜水快舟”定期运走,方向指向东北深海。更关键的是,一名监工在精神错乱中喃喃重复一个词:“归……墟……祭……品……”
第二道,来自锦衣卫南洋暗线。历经周折,终于查到那批“星泪之墓”石刻拓片的下落——三十年前澳门暴毙富商的遗产,大部分被一位神秘的威尼斯商人购得,其中包括那批拓片。该商人已于二十年前离开澳门,据信前往了……倭国的长崎。而近年来,长崎的荷兰商馆及一些倭国贵族,对“星坠”“海眼”相关的古籍和古物,兴趣陡增。
第三道,来自王体乾(协查奏报)。在“拉网排查”中,于京西某处属于某致仕侍郎的别业地窖,发现少量与通州蓝液类似的物质残留,以及一些绘制着怪异符号的纸张。该侍郎曾与刘荣有同年之谊,现已惊恐失措,声称那些东西是“友人寄存”,但对“友人”身份语焉不详,疑似被威胁。王体乾建议“深入彻查,或可顺藤摸瓜”。
第三道奏报,看似是王体乾查案的“成果”,却让张伟、孙承宗、朱由检在暖阁中陷入了更深的疑虑。
“太巧了。”朱由检皱眉,“我们刚觉得线索要断,他就递上一个‘瓜’?这侍郎是真不知情,还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王体乾是想借此表功,还是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甚至……把火引向某些清流官员?”
孙承宗缓缓道:“更可能是一石多鸟。若查实,是他王某人的功劳;若查不清或引发朝争,他也可脱身;若能借此牵扯上一些与他不睦的官员……陛下,此案需极其谨慎,既要查,又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张伟看着这三道几乎同时抵达、内容却指向不同方向的急报,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拨弄的烦躁。东南的发现印证了“归墟”的关联,南洋的线索指向了倭国方向,而京师的旋涡却越发扑朔迷离。
海外的线索在延伸,京城的黑手在舞动。宋应星的“共振之钥”刚刚找到锁孔,而敌人,似乎已经在准备打开更危险的大门。
他走到窗边,夜色中的紫禁城沉默而庞大。远处,隐隐传来信王督导的稽查队伍在夜间巡逻的梆子声。
“查,当然要查。”张伟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但怎么查,查到哪一步,由朕来决定。告诉田尔耕,那个侍郎别业里的每一样东西,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给朕筛三遍!重点不是那些蓝液残留和废纸,而是……这些东西是怎么进去的,谁在看守,最近有谁出入过。王体乾的人在里面,未必全是坏事。”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至于东南和南洋的线索……孙师傅,准备一下,朕要见郑芝龙派来的那个郑一官,还有汤若望。有些事,或许该换个思路,走得更远一些了。”
海洋上的争夺,或许不该只局限于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