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太极殿并不森冷,反而热得像个蒸笼。
数百支儿臂粗的龙涎香烛把大殿照得通明,正中央的龙椅被挪到了旁侧,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朱红高台。
苏清漪跨进门槛的时候,眼皮狠狠跳了两下。
这阵仗,跟大型跳大神现场没什么两样。
六部尚书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跟庙里的泥塑似的杵在两旁,太医院那个平日里鼻孔朝天的院判胡大人,此刻正跪在蒲团上,手里还捏着一把桃木剑。
“苏提举,来得正好。”
小皇帝坐在龙椅副座上,手里把玩着一只和田玉的蝈蝈笼子,脸上挂着天真又残忍的笑,“朕刚还在和胡爱卿打赌,说你这会儿肯定在家里磨刀呢。”
苏清漪没跪,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揖礼。
她手里拎着的正是那个装满手术刀具的急救箱,特制的皮革把手在掌心勒出一道红痕。
“陛下圣明,微臣确实在磨刀。”苏清漪把箱子往地上一搁,沉闷的撞击声让胡院判的背脊抖了一下,“毕竟那是吃饭的家伙。”
小皇帝从龙椅上跳下来,背着手走到苏清漪面前。
他才十二岁,个头刚到苏清漪肩膀,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股令人不适的早熟。
“苏卿,朕有个疑虑。”小皇帝绕着她转了一圈,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你执掌医鉴司,便是这大靖医道的掌印人。若有一日,朕染了那不知名的疫病,你是按规矩走完六部和太医院的流程再来见朕,还是……”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苏清漪的眼睛,语调陡然拔高:“直接提着你那箱子刀,闯进朕的寝宫?”
大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道送命题。
选前者是死板,无视君父性命;选后者是逾矩,甚至有行刺之嫌。这小皇帝是在逼她站队,是做朝堂规矩的看门狗,还是做摄政王的“乱臣贼子”。
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射过来。
苏清漪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夜玄凌。
她没急着回答,而是慢条斯理的打开了急救箱。
“陛下,这太极殿太燥了,微臣口渴,想讨碗清水。”
小皇帝愣了一下,随即挥手:“赏。”
太监端来一碗清水。
苏清漪端起碗,却没喝。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瓷瓶,里面是系统刚提纯出的雪莲生物酶。
“请诸位大人看好了。”
她指尖轻弹,一点白色粉末落入水中,瞬间消融,水面波澜不惊,依旧清澈见底。
紧接着,她又取出一根银针,针尖上沾着一抹极淡的黑色,是从北境送回的样本中提取的疑似蛊血。
针尖入水。
刹那间,那碗清水像是被墨汁泼染,瞬间翻涌起诡异的黑雾,甚至发出了细微的“滋滋”声。
离得近的兵部尚书吓得倒退三步,差点踩了自己的官袍。
苏清漪端着那碗翻滚的黑水,神色平静。
“陛下,这毒若在龙体之内,扩散只需半盏茶。”她抬起头,目光直视小皇帝,“若微臣去走那六部的流程,等折子递上去,这碗水怕是已经把碗底都蚀穿了。”
她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在医者眼里,世上只有一种人——病患。若陛下染疫,微臣必破门而入。先救命,再请罪。若救不活,微臣这颗脑袋,陛下随时拿去;若救活了,陛下再治微臣的大不敬之罪,微臣也认。”
“放肆!一派胡言!”
胡院判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桃木剑指着苏清漪,胡子气得乱颤,“这分明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什么药粉能遇水则黑?这是妖术!陛下,此女心怀叵测,借医术之名行巫蛊之事,当诛!”
“妖术?”
苏清漪冷笑一声,反手拍了拍身边的急救箱。
“来人,把我的铜人抬上来!”
两个在此候命的百草堂伙计立刻将那尊半人高的验脉铜人抬入殿中。
铜人表面经络分明,数百个穴位孔洞在烛光下幽幽生光。
“这铜人内设三百六十五道机关,连通水银流注。”苏清漪走到铜人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说是妖术,胡院判乃太医院之首,想必医术通神。不如您把手伸进这铜人的‘心口’一试?若是正道医术,铜人自会流出清泉;若是心术不正……呵,那里的机括可是连生铁都能绞断。”
胡院判看着那铜人黑洞洞的胸口,脸色瞬间煞白。
百草堂这铜人的凶名在外,听说前两日刚废了一个学徒的手。
他是想整死苏清漪,但他更惜命。
“这……此乃朝堂重地,岂容这等奇技淫巧……”胡院判支支吾吾,脚下却诚实的往后缩了缩。
“连试都不敢试,院判大人的胆子,还没您手里的桃木剑硬。”苏清漪嗤笑一声,再不看他一眼。
“哈哈哈哈!”
一阵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僵局。
小皇帝拍着龙椅扶手,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一个‘先救命,后请罪’!好一个铜人断是非!”
小皇帝猛地收住笑,从袖中掏出一枚纯金打造的令牌,上面赫然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传朕旨意!自今日起,医鉴司独立于六部之外,苏清漪持‘药神令’,可随时调动天下州府药库,征用民夫,封锁疫区!六部官员若有阻拦延误者,先斩后奏!”
群臣哗然,这等于把半个大靖的行政权直接塞到了苏清漪手里。
苏清漪接过令牌,触手温热。她眼角的余光扫向大殿角落。
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夜玄凌,此刻终于动了。
他微微侧首,虽然双目覆着白绫,但苏清漪能感觉到他唇角勾起的那一抹极淡的弧度。
户部尚书此时出列,一脸苦相却不得不躬身道:“启奏陛下,摄政王殿下早已知会户部,北境药材专运通道已于昨夜打通,粮草文书皆已备齐,只待……苏大人令下。”
苏清漪心头微震。
原来他一直不出声,是早就把最难啃的骨头替她敲碎了。
这男人,还是这么喜欢做幕后推手。
散朝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宫门口的风卷着残雪,吹得人脸颊生疼。
苏清漪拎着箱子刚迈出宫门,脚下突然踩到了个硬物。
她低头,在石缝里捡起了一截褪色的红绳。
绳头系着半块残缺的玉扣,玉质并不算好,甚至有些浑浊,边缘还有被火燎过的黑痕。
苏清漪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她这具身体原主幼时的护身符,在七岁那年苏家大火中遗失的东西。
原主的记忆里,这东西应该早就化成灰了。
“人心至诚所化……”
脑海里突然蹦出母亲手札里的一句话。
苏清漪猛地回头,望向那巍峨的宫墙。
高高的飞檐之上,一道黑色的身影正随着晨风一闪而逝。
除了夜玄凌,没人有本事在当年的废墟里大海捞针,也没人会把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甚至……不小心遗落在她必经的路上。
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小心?
苏清漪攥紧了手里的红绳,指尖被那残玉的棱角硌得生疼,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烫。
“苏大人!”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名浑身是血的驿卒跌跌撞撞地冲向宫门,还没到跟前就重重摔在雪地里,手里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加急文书。
“北境急报!前线三千先锋营将士……昨夜突发高热,全身抽搐不止,军医……军医束手无策!”
苏清漪心头一凛,将红绳塞入怀中,快步上前夺过文书。
信纸冰冷刺骨,上面的字迹潦草凌乱,却透着一股死气:
“由于高热,将士们神志不清,竟开始互相……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