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一月廿五,成都,四川总督行辕。
夜已深,书房内却灯火通明。王守仁、陈静之,以及两名心腹幕僚围在桌案前,目光都聚焦在那张从云栖观地窟中带出的古旧羊皮卷上。
“星宿海…”王守仁眉头紧锁,“此地在西边,毗邻朵甘都司,地处极偏,多为羌、蕃部族杂居,山高林密,道路险绝。若‘水镜’真藏身于此,确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不仅是藏身。”陈静之指着羊皮卷上“藏‘镜’之真身”几个字,“这里用的是‘真身’,而非‘本人’。结合高无庸遗书所言,‘水镜’或许…并非一个人。”
“林妃当年留下的是一对双凤衔芝佩。”陈静之拿出那半块晶莹的玉佩,“高无庸提到,有游方郎中曾为一户神秘人家接生,产下一对双生子,其一天折。但若…天折的并非林妃所出的皇子,而是被调包的其中一个呢?”
书房内顿时一静。王守仁倒吸一口凉气:“靖国公是说…可能有两个‘水镜’?”
“或是一明一暗,或是一体两面。”陈静之沉声道,“星图上标注五处秘藏,对应五行,唯缺‘木’位。而‘木’在五行中主生发、隐藏。这缺失的‘木’位,会不会就是那另一个‘镜’的藏身之所?或是…更大的秘密所在?”
“不无可能。”王守仁点头,“只是,星宿海地域广阔,若无确切地点,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星图上的符号…”他仔细辨认着那些古怪的标记,“似是道家的星宿符箓,又夹杂着些西域文字…一时难解。”
“我已命人将此图临摹,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陈静之道,“钦天监和礼部的老人,或许有人认得。另外…”他顿了顿,“我已飞书给冯保,让他暗中查一查宫中旧档,特别是三十年前林妃孕产前后,所有接触过的御医、稳婆、宫人的记录。”
“陛下会处理。”陈静之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丝冷意,“若高无庸所记属实…太后当年所为,已是谋害皇嗣的大罪。只是如今朝局动荡,江南不稳,此事…暂不宜声张。”
王守仁点头,这其中的利害,他自然明白。“那我们眼下…”
“兵分两路。”陈静之手指点在羊皮卷上,“一路,由王大人主持,继续清查蜀中‘水镜’余党,特别是金沙古渡和土司废寨。既然那是他们囤积钱粮兵甲之所,必有重兵把守,可调动卫所兵马,以剿匪为名,拔除这两个钉子。”
“那另一路呢?”
“另一路,”陈静之的目光投向西方,“我亲自去星宿海。”
“不可!”王守仁急道,“国公身系重任,星宿海地处蛮荒,情况不明,若是陷阱…”
“正因为可能是陷阱,才更要去。”陈静之打断他,“‘水镜’不惜暴露高无庸这条线,甚至在云栖观设伏,说明星宿海的秘密对他至关重要。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近他真相的线索。何况…”他眼中寒光一闪,“他既然送了我这份‘大礼’,我岂有不收之理?”
他所指的,是白天收到的另一份密报——来自江南。
密报是留守京师的王大力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言及江南盐商汪家近日异动频频,与几大世家密会不断,且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银钱流入流出。更可疑的是,暗卫发现有身份不明的高手在暗中保护汪福全,其手法…与当初玄都观那批死士极为相似。
“水镜”的触手,果然已经深深探入了江南。蜀中的动作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他真正的棋局,在那富庶而不稳的江南。
“蜀中的事,就拜托王大人了。”陈静之对王守仁郑重一礼,“务必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捣毁其巢穴,断其臂膀。至于江南…”他的声音转冷,“陛下已有安排。”
王守仁知道陈静之心意已决,不再劝说,只是沉声道:“国公此去,千万小心。需要多少人马?”
“人多反而不便。”陈静之摇头,“我只带十名‘影子’精锐,轻装简从,扮作行商或采药人。此行重在查探,非剿灭。”
“那下官派一队精干的向导和本地卫所好手,在外围接应。”王守仁不容置疑地道,“星宿海一带地形复杂,部族排外,若无熟悉情况的人引路,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卫的声音:“国公,王大人,京师有密信到,是…冯公公亲笔。”
“进。”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进入,呈上一个火漆密封的铜管。陈静之拆开,取出里面的绢书,快速浏览。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出了何事?”王守仁问。
“冯保查到了一些东西。”陈静之将绢书递给王守仁,“关于当年为林妃接生的稳婆,以及…负责记录皇嗣出生的宗人府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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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接过一看,也是面色大变。绢书上写着:“稳婆刘氏,林妃产后三月‘暴毙’。宗人府记录官赵秉,于永和元年冬调任南直隶,赴任途中坠江而亡。其家人于三年后悉数迁往南方,踪迹不明。另,查林妃入宫前,其母族有一支远亲,于永和元年前后举家迁往…蜀中。”
“灭口!迁徙!”王守仁抬起头,“所有知情人都被清理了,唯独这支远亲…去了蜀中。是巧合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陈静之冷笑,“这支远亲,恐怕就是当年带走真正皇子、并将其抚养成人的人。而蜀中…就是他们蛰伏的地方。”
“可是,”王守仁疑惑,“若‘水镜’真是林妃皇子,年纪应与当今圣上相仿,不过三十出头。但从其布局之深、势力之广来看,不像是一个年轻人能做到的。”
“所以,他背后一定有人。”陈静之道,“林家的余党,或者…其他对先帝、对当今朝廷不满的势力。他们找到了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嗣’,将他扶植成傀儡,打着复仇和复辟的旗号,行谋逆之实。”
“那个缺失的‘木’位…”王守仁若有所思,“会不会就是指这些藏在暗处的支持者?”
“有可能。”陈静之点头,“木主生发,也主隐藏。这些人隐在暗处,为‘水镜’提供资金、人力、甚至…朝中的消息。”
话音刚落,又一名亲卫匆匆入内,脸色有些奇怪:“启禀国公,外面有一老道求见,自称…自称来自青城山,有关于‘水中月,镜中花’的事情,要面陈国公。”
“水中月,镜中花?”陈静之与王守仁对视一眼,“请他进来。”
片刻,一名身穿破旧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飘然而入。他看似年纪极大,但步履轻盈,目光清澈,进门后也不行礼,只是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贫道玄机子,见过靖国公,王大人。”
“道长有礼。”陈静之还礼,“不知道长所言‘水中月,镜中花’,是何意思?”
玄机子看了看左右。陈静之会意,挥手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王守仁。
“贫道乃青城山一散修,与玄都观的玄真,算是半个故人。”玄机子开口,语出惊人,“三月前,玄真曾秘密找过贫道,交给贫道一物,言道若他有不测,而有朝廷重臣追查此事至蜀,便将此物交出。”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非金非玉的古朴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星宿图案,与羊皮卷上的星图竟有几分神似。令牌背后,刻着两个小字:“摇光”。
“这是…”陈静之接过令牌,触手冰凉。
“玄真说,这是‘星宫’的信物。”玄机子缓缓道,“他说,‘水镜’只是一枚棋子,真正执棋的,是一个叫做‘星宫’的组织。这个组织以北斗七星为号,玄真是‘开阳’,而‘摇光’…是他们在蜀中的最高首领。”
“星宫!”陈静之和王守仁心头巨震。这是一个全新的、从未听闻过的名字!
“玄真还说了什么?”陈静之急问。
“他说,‘水中月,镜中花,一切皆是虚妄。真正的危机,不在蜀中,不在江南,而在…”玄机子顿了顿,“在那九五至尊之位的身边。”
“身边?”王守仁脸色一白,“道长是指…”
“贫道只是传话。”玄机子摇头,“另外,他还说,‘木位在东,生于雷泽;火位在西,藏于星海。欲破迷局,当寻摇光。摇光所在,即是…生门,亦是死地。’”
“木位在东,生于雷泽…”陈静之喃喃重复,“雷泽…江南多雷雨,难道…”他猛地抬头,“道长可知‘摇光’是谁?在何处?”
玄机子摇头:“玄真未言。他只说,持此令牌,或可在星宿海寻得一线生机。”说完,他又是一个稽首,“话已带到,贫道告退。”竟是转身就走,步履轻盈,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星宫…摇光…”陈静之握着那冰凉的令牌,“看来,这星宿海,我是非去不可了。”
“可是,‘生门,亦是死地’…”王守仁满脸忧色。
“是生是死,总要闯一闯才知道。”陈静之的目光落在羊皮卷的星图上,“玄真留下这令牌,必有深意。也许,这就是打开星宿海秘密的钥匙。”
“那江南…”
“江南的事,暂时交给陛下和朝中诸公。”陈静之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摇光’,弄清‘星宫’的真面目。只有拔掉这个根,才能真正铲除‘水镜’。否则,即使平了江南之乱,他们还会在别处死灰复燃。”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带来成都冬夜刺骨的寒意。
“玄真说,真正的危机在陛下身边…”陈静之的声音低不可闻,“会是谁呢?”
星图依旧扑朔迷离,“星宫”的影子,却已如同这沉沉夜色,悄然笼罩下来。
而远在数千里外的江南,一场针对新政、针对朝廷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盐商汪福全的书房密室内,几大世家的代表再次聚首,这一次,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血红的盟约,和一枚刻着“开阳”二字的令牌。
棋盘上的棋子,正在悄然移动。而执棋的手,似乎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