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佬黎的伤势好了大半,已经能扶着墙,慢慢在病房里踱步。
陈耀派来的财务人员刚走,带走了最后一份产业转让文件,白纸黑字,签着他的名字,也签掉了他在北角十年的江山。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他挪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狭窄的巷道里,一辆鱼蛋车“咕噜咕噜”地碾过石板路,小贩的叫卖声混着海风的咸腥飘进来,带着股鲜活的市井气。
二十五年了。
他十七岁那年,揣着半袋番薯干,从潮州老家偷渡来港,第一站就是北角。那时他蜷在天台铁皮屋里,海风能从铁皮缝里灌进来,冻得人直哆嗦;白天去码头扛大包,一天挣三十块,汗珠子摔八瓣,够买两个叉烧包。后来跟了“鬼王森”,从小马仔做起,砍人、看场、收数,刀口舔血的日子,一步步爬到了北角话事人的位置。
十年前鬼王森金盆洗手,他接棒。十年间,他把北角的月入从八十万做到两百多万,地盘扩了三成,道上的人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黎哥”。他原以为,自己的结局无非两种——要么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要么横尸街头,这是江湖人逃不开的宿命。
没想到,还有第三种。
活着离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靓坤拎着个塑料袋走进来,烟味混着面香飘了满屋。
“记利佐治街那家老字号,云吞面,趁热吃。”他把袋子往床头柜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动作熟稔得像在自己家。
肥佬黎转过身,脸上扯出一抹笑:“坤哥,费心了。”
他端起面碗,竹升面弹牙,云吞皮薄馅靓,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老香港的味道。病房里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两人都没说话。
“都办妥了?”靓坤先开的口,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
“妥了。”肥佬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产业全转给社团了,钱会直接汇去加拿大。下周三的飞机,直飞温哥华。”
“老婆孩子呢?”
“早过去了,房子租好了,孩子的学校也联系妥当了。”肥佬黎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坤哥,这次的事,多谢你。”
“说这些就见外了。”靓坤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到了那边,开个小超市,或者弄家中餐馆,安安分分过日子,别再碰偏门了。”
肥佬黎点点头,沉默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坤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灰狗是个好苗子,”肥佬黎斟酌着词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但他太年轻,心气太盛,总想着证明自己。我走之后,北角肯定不太平——大圈帮虎视眈眈,社团里也有人不服他。你多看着点他,别让他走错路。”
靓坤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怎么?临了了,还放不下香港这摊浑水?”
肥佬黎苦笑一声,眼底满是怅然:“这里是我摸爬滚打了二十五年的地方,说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说实话,我怕——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说英语,到那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以前跟你一个样。”靓坤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烟圈在空气中慢慢散开,“不见兔子不撒鹰,天不怕地不怕,敢玩命。可真到了事情失控的时候,我才静下心来想——这些年,我们见过多少大佬?风光的时候,跺跺脚整个香港都要震三震,可到最后呢?死的死,残的残,蹲监狱的蹲监狱,能风风光光养老的,有几个?”
肥佬黎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靓坤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当时琢磨两件事。第一,真要跟社团火拼,我有几分胜算?答案是,零。第二,我缺钱吗?不缺。做了这么多年毒线生意,钱早就够花了。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想通了,跟赌徒上瘾一个道理——这行的利润,太诱人了。”
“我也想过最坏的结果,”他弹了弹烟灰,眼神沉了下来,“我要是死了,我老妈怎么办?所以我认怂了,狠下心把那条线转给了司徒浩南。”
“你当时肯定不解,”靓坤看着他,“前几天还拉着你一起做,转头我就撤了。说不定心里还骂我,靓坤这小子,不靠谱。但兄弟,你得明白——跟社团对着干,我们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份。”
“我劝过你,让你别掺和耀阳那档子事,你不听。”靓坤的语气重了些,“东兴现在是想在香港捞最后一票就走,耀阳能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拉你入伙?说白了,他是受了骆驼的指令,把你当枪使,把你拉下水。你以为他是跟你合伙?他是想让你代表洪兴,把这口黑锅背到底!”
肥佬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不敢置信,声音都在发颤:“不可能吧?就为了搞我,布这么大一个局?有必要吗?”
靓坤被他这话逗笑了,笑声里却满是冷意:“谁跟你说,他们是针对你?他们是针对整个洪兴!骆驼早就跟港英高层搭上线了,就是要让洪兴沾一身洗不掉的脏水,永世不得翻身!你是洪兴北角的话事人,你做的事,就是洪兴做的事,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要不是我在中间周旋,在蒋先生面前替你说了几句好话,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吃云吞面?”靓坤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无奈,“我对不起你,兄弟。当年我做毒线的时候,喊你一起,你不敢;后来我金盆洗手,让你别碰,你偏偏一头扎进去。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肥佬黎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嘴唇哆嗦着:“你的意思是……最近香港黑道的乱象,全是港英政府搞出来的鬼?”
靓坤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只看到黑道乱成一锅粥,却看不到这乱局背后的交易和博弈。现在的江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讲打打杀杀、讲义气的江湖了——讲的是实力,是财力,是背景。光会打,顶个屁用。”
肥佬黎呆坐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以前混江湖,只要够狠、够讲义气、能把利润分匀,再找个靠谱的社团撑腰,就能立足。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到他完全看不懂了。
靓坤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现在想明白了?能这样体面退场,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人想走,都没这个机会。”
两人又聊了会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靓坤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肥佬黎突然叫住他:“坤哥。”
靓坤回头,挑眉看他。
“我是从江湖的泥潭里爬出来了,”肥佬黎的眼神很亮,带着几分恳切,“希望你也能早点体面退场。以你现在的实力,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意,不难。没必要再跟蒋天生耗下去了。”
靓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我有我的打算。放心,我早就半只脚退出洪兴了,以后道上的事,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推门出去,门“咔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肥佬黎重新走到窗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北角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昏黄的光洒在石板路上,像一条金色的河。
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不能踏足香港了。洪兴的追杀令,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趴在窗台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街景——鱼蛋车还在叫卖,行人匆匆,霓虹灯闪烁,这是他守了十年的北角,是他的根。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