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图娅喝了点水,终于抵不住浓浓的倦意,在李越的注视下,搂着孩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越轻轻收拾了碗筷,把那个装着鸡汤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他在床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目光流连在沉睡的妻儿身上。
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光影在房间里拉长、变换。远处的山林在午后显得静谧而深沉。
他想起了进宝,想起了后院。不知道爹娘能不能照顾好,不知道进宝生了没有,生了几个……那些牵挂依旧在,但此刻,它们似乎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被眼前这安稳的呼吸声、这新生的小生命所带来的巨大充实感,暂时地隔开了。
他伸出手,极其轻缓地,用一根手指的指背,碰了碰儿子露在包被外的小手。那小手软得不可思议,温热,带着生命最鲜活的搏动。
医院的日子,一旦最初的紧张和忙乱过去,便显出它特有的、缓慢到近乎粘滞的节奏。窗外杨树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就绿透了,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衬得病房里的白墙更加安静。
图娅恢复得很快。到底是年轻,底子也好,加之这两天着实没亏着嘴。大舅哥巴根几乎顿顿不重样地往这儿送好吃的,鸡、鱼、肉、蛋变着花样来,都用保温饭盒装得严严实实,热气腾腾。护士们也格外热心,那位张护士长和几个小护士,时不时就端碗汤啊粥啊过来,说是食堂顺手带的,但李越看得分明,那汤里的料,比食堂大锅饭精细得多。什么撇净浮油的母鸡汤,炖得奶白的鲫鱼汤,甚至还有一次是稀罕的飞龙汤,都说是“给产妇补身子”。
图娅起初还不好意思,觉得太麻烦人,也怕影响不好。可架不住东西实在,香气诱人,再加之李越和护士们劝,她也确实需要营养,便都吃了下去。两天下来,脸上血色丰润不少,精神头也足,已经能自己下床在病房里慢慢走几步了。
这待遇,好得让李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他知道,这多半是冲着巴根的面子。人情债,最难还。他找了个空,跟巴根提了一嘴,说护士同志们太热情了,总这么麻烦人家不合适。
巴根当时正逗弄着醒来的大外甥——小家伙取名还没定,暂时被巴根“大外甥、大外甥”地叫着——闻言,只是抬了抬眉毛,咧嘴一笑:“她们工作到位,那是应该的。行,我知道了。”
李越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天,张护士长来送汤时,脸上笑容格外璨烂,对着图娅和李越好一通夸,说巴场长特意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表扬她们产科护理工作细致周到,对病患家属关怀备至,把院长都惊动了,还说要给她们科室申请个什么“温暖护理”的流动红旗。
图娅听得愣愣的,李越心里却明镜似的。巴根这是用他的方式,把这份“特殊照顾”给合理化了,甚至变成了护士们的“工作成绩”。手法漂亮,堵了可能的闲话,也安了李越的心。可李越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却没减轻多少。巴根越是把事办得周全漂亮,越是显得他在这林场,能量不小,也……越让李越觉得,自己一家象是被妥帖安置在他羽翼下的某种“所有物”,虽然安全,却有些不自在。
更主要的是,图娅待不住了。
医院再好,不是家。消毒水的气味闻久了,让人想念家里柴火烟气和泥土的味道;四面白墙看腻了,让人惦记后院那片逐渐葱茏的草甸子和活蹦乱跳的牲口。尤其是,她心里还挂着进宝。算算日子,进宝也该生了,不知道顺不顺利,生了几个,爹娘照顾得过来不?这些念头像小猫爪子,时不时挠她一下。
“李越,咱啥时候能回去?”这天下午,趁着孩子睡着,图娅挨着窗户站着,望着外面自由的天空和绿树,轻声问。
李越正归置着巴根刚送来的一堆婴儿用品——小衣服、小帽子、甚至还有两罐昂贵的奶粉。“再住两天,刘大夫说再观察观察。”
“我觉得我挺好,都能走能动了。”图娅转过身,眼神里带着恳求,“家里一摊子事呢,爹娘年纪大了,还有进宝……我在这心里不踏实。再说,老住着,太麻烦大哥,也……太扎眼了。”
最后那句话,说到了李越心坎上。他也想回去。这里的一切都太“妥帖”,太“周到”,反而让他有种脚不沾地的飘忽感。他习惯的山林生活,是靠自己一双手、一身本事去挣,去换,哪怕流血受伤,心里踏实。现在这种……算是沾光?还是受惠?他说不清,但不喜欢。
“行,”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去跟大哥说,明天咱们回去。”
正巧,没过多久,巴根就来了。他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进门先看大外甥,逗弄两下,这才坐下。
李越给他倒了杯水,直接开口:“大哥,图娅恢复得不错,家里也一堆事。我们商量着,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巴根一愣,看向图娅,“妹子,你这刚几天?再养养,医院条件好,有啥事也方便。”
“真不用了,大哥。”图娅扶着床沿,语气温软但坚持,“我真没事了。家里鸡鸭狗鹿的,还有进宝……我实在放心不下。老麻烦你和护士同志们,我们也过意不去。”
巴根看看图娅,又看看李越,眉头皱了起来:“家里有啥不放心的?不是有老叔他们看着吗?进宝生狗崽子,还能比人生孩子难?你们这急吼吼的……”他目光落到旁边睡着的婴儿脸上,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但不满还在,“再说,我这大外甥,刚落地几天,哪经得起折腾!”
“我们坐小火车回去,小火车稳当,慢点就慢点……”李越说。
“稳当个屁!”巴根嗓门提了起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破车,四面漏风,吵得要命,座位硬得硌屁股!我大外甥能坐那个?李越,不是我说你,有车不用,非去挤那破火车,你们两口子是不是闲的?还是怕坐我的车,委屈了你们?你们不怕委屈,我还怕委屈我大外甥呢”
这话说得有点冲,但意思明明白白——他巴根有车,为啥不用?
李越被噎了一下。他确实不想太麻烦巴根,也觉得坐小火车没什么,屯里人不都这么来来去去?可巴根的话,尤其是那句“委屈了我大外甥”,把他堵得没话说。他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不考虑孩子。
图娅见状,连忙打圆场:“大哥,你别生气。李越也是怕麻烦你,你工作那么忙……”
“麻烦啥?一脚油的事儿!”巴根摆摆手,不容置疑地做了决定,“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就这么定了!孩子的东西都收拾好,包严实点。早上凉,多盖一层。”
他说完,也不等两人再反驳,起身又看了看孩子,叮嘱图娅好好休息,便走了。留下李越和图娅面面相觑。
“大哥也是好心。”图娅轻声说。
李越“恩”了一声,走到窗边。楼下,巴根那辆绿色吉普车正驶出医院院子。他看着车影消失,心里那股复杂的滋味又翻涌上来。
巴根的好意,是真心的,他能感觉到。那种笨拙的、不容分说的关照,确实象一个兄长所为。可这种关照里,总带着巴根特有的、强势的掌控感,让人无法拒绝,也让人隐隐觉得,接受了,就仿佛默许了某种依附。
但……他说得对。为了孩子,坐吉普车确实比坐小火车好太多。
李越转过身,看着床上安睡的儿子,那小小的、全然信赖的模样,让他心里最后那点坚持也融化了。
罢了。就承这次情。
他走回床边,开始默默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回家了。回到他的五里地屯,回到他的山林,回到那片需要他凭自己本事吃饭、但也真正属于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