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累极了,侧躺在那里,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舌头伸在外面,轻轻喘着气。但它还是坚持着,挨个舔舐着自己的孩子,确保每一个都干干净净,都找到了奶源。那双总是锐利警剔的黑眼睛,此刻望着这一窝蠕动的崽子,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疲惫和满足。
“可算是生完了……”丈母娘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擦了把汗,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六个!个个都这么胖乎!进宝真能耐!”
老巴图也松了口气,蹲在窝边,仔细看了看这一窝小狗,尤其是它们的爪子、耳朵和嘴吻的轮廓,点了点头:“是好崽子。看这骨相,随进宝,也……有点不一样。”他没说那“不一样”是什么,但老两口心里都清楚。
“赶紧,给进宝弄点吃的补补!”丈母娘想起要紧事,“昨天李越留的那条野猪后腿,我熬了汤,肉也剔下来些,正好!”
老巴图起身去端。很快,一碗浓香扑鼻、撇净了油的野猪肉汤,连同一小盆撕成细条的熟肉,放到了进宝窝边。进宝闻到香味,挣扎着抬起头,但没立刻吃,而是先看了看怀里的崽子们,确认它们都安稳地吃着奶,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起来。它吃得慢,显然体力消耗巨大,需要补充,但也时刻分神照看着孩子们。
老两口就守在旁边,看着进宝进食,看着那六只小狗崽子卖力地吮吸,看着这充满生命力的温馨一幕,早上的紧张和忙碌都化作了欣慰。
“也不知道图娅那边怎么样了……”丈母娘忽然念叨了一句,目光望向镇子方向,“算日子,也该是这几天了。”
老巴图“恩”了一声,没多说,但眼神里也闪过一丝牵挂。女婿陪着女儿在医院,那是正经地方,有大夫,应该出不了岔子。可生孩子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没听到确切消息,心里总归是悬着的。
后院阳光明媚,新生的狗崽们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进宝吃饱了,重新躺好,将孩子们拢得更紧些,闭上眼睛休息,耳朵却还机警地微微动着。
屯子里传来母鸡下蛋后咯咯的叫声,远处田埂上有人吆喝着牲口。
一切都很安宁。
而此刻,几十里外的林场医院里,李越正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巨大喜悦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后怕之中。他还不知道,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他视为家人的猎犬伙伴,也在经历着同样的创造与艰辛,为这个家,增添了六份同样珍贵、流淌着山林与忠诚血脉的新生力量。
林场场部医院产房的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彻底敞开了。平车被缓缓推出来,上面躺着图娅,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完成巨大使命后的松弛与柔和。她怀里,用柔软的崭新包被裹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紧闭着,偶尔咂咂嘴,睡得正沉。
李越一步就跨到了车边,他的目光先落在图娅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看着,确认她虽然累极但气息平稳,悬了一上午的心才终于有个着落。然后,他的视线才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近乎虔诚的敬畏,移到那个小包裹上。
他的儿子。那么小,那么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对外界的一切喧嚣浑然不觉。一种奇异的感觉攥住了李越的心脏,酸酸胀胀,又无比柔软。他想伸手去碰碰那娇嫩的脸颊,指尖动了动,却没敢。
“回病房吧,让产妇好好休息。”推车的护士轻声提醒。
李越如梦初醒,连忙让开,跟在平车旁,一路护送着回到那间熟悉的病房。护士们帮着把图娅挪回病床,调整好姿势,又把婴儿轻轻放在她身边,仔细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阳光依旧明媚,通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但已被一种崭新的、生命初始的气息悄然复盖。
图娅累极了,却没什么睡意,目光几乎粘在身边那个小包裹上,手指轻轻描摹着婴儿柔嫩的轮廓。李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世界缩小到这个房间,凝缩在这张病床和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是护士站那个圆脸小护士,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进来,脸上带着笑:“李同志,图娅同志刚生完,得吃点儿易消化的。我请食堂师傅给熬了小米粥,稠稠的,最养人。”她说着,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褐红色的红糖。“路过护士站,张护士长让加一勺这个,补气血。”
李越连忙站起身:“谢谢,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护士摆摆手,看了一眼安睡的婴儿,眼睛亮晶晶的,“小家伙真可爱。你们先吃,有事按铃。”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碗里的小米粥熬出了厚厚的米油,金黄粘稠,热气腾腾。李越用勺子轻轻搅动,让红糖化开,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他舀起一勺,小心地吹凉些,递到图娅嘴边。
“我自己来……”图娅想抬手,却觉得骼膊沉得抬不起来。
“别动,我来。”李越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不常做这样细致伺候人的活儿,但极其耐心,一勺一勺,吹凉,递到嘴边,看着她慢慢咽下。他的目光不时从图娅苍白的脸,移到旁边酣睡的儿子脸上,眼神里的东西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疼惜,有庆幸,有初为人父的茫然,还有沉甸甸的、刚刚落定的决心。
图娅顺从地喝着粥,温热甜香的粥水流进胃里,驱散了些许生产带来的虚冷。她看着李越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小心翼翼生怕烫到她的样子,心里那片饱胀的柔软里,又渗进一丝酸楚的甜蜜。这个男人,山林里搏命的猎手,此刻为她端着粥碗,笨拙却无比认真。
一碗粥喝完,图娅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精神也好了些。她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孩子,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小嘴。
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力道稍大些。巴根回来了,脸上带着跑动后的红晕和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手里照样拎着个布包袱。他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小人儿,脚步立刻放轻了,蹑手蹑脚地蹭到床边,弯下腰,盯着那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咧着嘴,笑得有点傻气。
“嘿……真象……”他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说象谁。看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把布包袱放到桌上,对李越说:“还没吃吧?一起吃点。”他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个饭盒,饭菜的香气飘出来。他又单独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盖得严严实实的铝制饭盒,放到李越手边,“这个,特意让食堂老师傅炖的,老母鸡汤,撇净了油的。妹子刚喝了粥,缓缓再喝,下午你给热热。”
李越接过那饭盒,入手温热。他点点头:“好。”
巴根这才拉过椅子,和李越一起就着简单的饭菜吃起来。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夹着菜,眼睛却总往床边瞟,看着图娅轻轻拍哄孩子的样子,看着那小家伙偶尔蹬一下腿,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饭桌上没什么话,但气氛却奇异地融洽,一种无需多言的、共享着某种巨大喜悦的平静。
吃完饭,巴根没多留,只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的大外甥,然后对图娅说:“妹子,你好好养着,啥也别操心。哥过两天再来看你和大外甥。”临走,又拍了拍李越的肩膀,“辛苦你了。缺啥少啥,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