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周敏熄了火。
“莫琪,莫黎,下车。”
周莫琪被叫醒,揉着眼睛推开车门,看到外面的大片绿色,立刻欢呼一声,像只出笼的小鸟一样冲了出去,周莫黎也跟着下了车。
周敏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副驾驶上,周亚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从后座伸了过来,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她没有回头,知道是小白。
那力道很轻,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抚平了她心里的躁动。
周亚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推开了车门。
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她站稳了脚跟,阮小白也从另一边下了车,安静地站到她身侧。
“姐!你们来啦!”小楼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的女人快步走了出来,她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正是周知。
她几步就走到周敏面前,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又弯下腰,一把抱住两个外甥女:“莫琪莫黎,想死小姨了!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周莫琪和周莫黎咯咯笑着,抱着她的脖子撒娇。
周知笑着揉了揉她们的脑袋,一抬眼,目光就落在了站在车边的两个人身上。
当她看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
“……周亚?”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确定,仿佛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幻影。
周亚站在车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就在这时,周知的视线越过周亚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灯光下,那个男人安静地站着。一头白色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像月光下堆积的初雪。
他的五官精致得有些不真实。
他不算高,比周亚还要矮上一些,但那份沉静温和的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
周知的大脑,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她刚刚还在为二姐的突然出现而震惊,下一秒,一个更大的冲击就砸了过来。
她那个一身反骨,像是随时要去跟人干一架的二姐……身后,怎么会跟着这么一个……一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男人?
这画面太不协调,太离奇,以至于周知的思维彻底卡壳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忘了要说什么。
打破这诡异寂静的,是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的周莫琪。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了阮小白,立刻挣脱了周知的怀抱,迈着小短腿冲了过去。
“小姨夫!”
她一把抱住阮小白的腿,仰起小脸,声音响亮又开心。
周知的眼睛猛地睁大,视线在抱着阮小白大腿的外甥女,一脸平静的阮小白和浑身僵硬的周亚之间来回扫视。
信息量太大,她的脑子彻底处理不过来了。
周亚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钻进去。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干又哑。
“三姐。”
她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周知看向阮小白的视线,硬着头皮介绍。
“这是……阮小白。”
她又侧过头,对阮小白说:“这是我三姐,周知。”
阮小白从周亚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周知礼貌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润温和。
“三姐好。”
周知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阮小白,又看看周亚,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你,你好。”
她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目光最后落在了全程沉默的周敏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询问。
周敏只是抬了抬下巴,没什么表情地吐出几个字。
“先进去再说,外面冷。”
她说完,就领着若有所思的周莫黎,率先进了屋。
周知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只鹅在同时嘎嘎叫,乱成了一锅粥。
她看看一脸不自在的二姐,又看看那个被外甥女抱着腿,还一脸温和的白发男人。
小姨夫?
她那个除了打架就是打工,三天两头换个地方,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二姐……的男人?
周知觉得这比她当初决定辞掉工作,跑到这深山里开农场还要离谱。
“咳。”周亚终于受不了这种诡异的安静,干咳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周知像是被惊醒了,连忙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站着干什么,快……快进屋坐,外面风大。”
她说完,自己先转身,脚步都有点虚浮地朝屋里走去。
周亚松了口气,拉了拉还抱着阮小白大腿的周莫琪。
“走了,进去了。”
阮小白也弯腰拍了拍周莫琪的背,小姑娘这才松开手,牵住他的衣角,仰着头,一步一挪地跟着他走。
一踏进门,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就迎面而来,和外面山野的微凉截然不同。
阮小白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这栋房子从外面看,就是一栋用黄土和木头混合搭建起来的长条形二层土楼,带着一种粗犷,甚至有些破旧的气息。
可屋子里面,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脚下是光滑平整的木地板,头顶是简洁的吊灯,散发着明亮又柔和的光。
整个一楼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空间,客厅,餐厅和厨房连成一片,视野开阔。
一套灰色的布艺沙发摆在客厅中央,对面墙上挂着一台尺寸不小的电视。
厨房里,不锈钢的灶台和厨具在灯光下闪着干净的光泽。
这里没有城市公寓的精致奢华,但处处都透着实用,舒适和现代化的气息。
这种老旧外壳和现代内里的巨大反差,让阮小白的眼睛里流露出掩不住的惊讶和欣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学霸了。
这是一种能把梦想和现实,用双手和汗水牢牢结合在一起的,惊人的创造力。
阮小白看着这栋房子,再想到外面那片农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不就是他曾经在书里看到过的那种,最理想的田园生活吗?
“随便坐。”周知的声音还有些发紧。她从冰箱里拿出几瓶水,放到茶几上,动作都有些僵硬。
周敏已经坐在了单人沙发上,周莫黎挨着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安静地看着。周莫琪则拉着阮小白,非要他坐在大沙发最中间的位置,然后自己像个小挂件一样贴在他身边。
周亚在离阮小白最远的一头坐下,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多了两个人,反而比刚才在院子里时更加古怪。
周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往阮小白身上瞟。
这真的是二姐会喜欢的人?
周知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建立的对二姐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三姐。”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周知一个激灵,才发现是阮小白在叫她。
“啊?什么?”
她有些慌乱地应道。
阮小白指了指天花板上裸露出来的,作为横梁的粗大原木,又指了指墙壁上一些保留了土墙质感的装饰,眼睛很亮,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叹。
“这个房子,是你自己设计的吗?把老结构和新的设计结合得真好,太厉害了。”
他不是在客套,是真的觉得很厉害。
周知愣住了。
那种欣赏的目光,纯粹又直接,一下子就戳中了周知作为创造者最得意的地方。
她心里那点因为震惊和不解而产生的混乱,忽然就被抚平了不少。
她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
“也……也谈不上设计,就是自己瞎琢磨的,这房子原来的结构就好,结实,我就没大动,把里面重新弄了一下。”
“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阮小白由衷地说。
“外面那片农场,也是。我刚才在车上看到,都惊呆了。”
他转头看向周亚,想跟她分享自己的震撼,却发现周亚也正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和周知聊起这些。
“那都是费力气的活。”
周知摆了摆手,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翘了起来,被人肯定劳动成果的喜悦,冲淡了她心里的疑云。
她重新打量起阮小白。
这个男人,好像和她第一眼看上去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
他虽然看着文静,但说话做事却很坦然,不扭捏。
那双看人的眼睛很干净,很真诚。
她不再那么拘谨,开始饶有兴致地介绍起这栋房子的改造过程,从如何加固横梁,到怎么在保留土墙的基础上做防水和内嵌电路,说得眉飞色舞。
周亚坐在一旁,看着三姐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神采,又看了看听得一脸认真的阮小白,心里那块紧绷的石头,不知不觉松动了些许。
就在屋里气氛逐渐回暖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周敏忽然开了口。
“阮小白。”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了过去。
阮小白看向她,礼貌地应了一声:“大姐。”
周敏的视线扫过黏在阮小白身边的周莫琪,和旁边安静看书的周莫黎,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带她们两个出去转转,坐了一路车,该活动活动。”
周亚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阮小白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
他这个举动,让周亚紧绷的神经又缓和下来。
“好。”
他应得干脆利落。
周莫琪一听能出去玩,立刻欢呼起来,从沙发上蹦下来,拉住阮小白的手就不放:“小姨夫,走!我带你去看我们家的大将军!”
“大将军?”阮小白被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勾起了好奇心。
“对!就是我们家最大最威风的那头猪!”
周莫琪挺起小胸膛,一脸骄傲。
旁边的周知和周亚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周莫黎也放下书,默默地站起身,跟在了阮小白另一边。
阮小白一手牵着一个,对沙发上的三个大人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屋子。
客厅里,只剩下三姐妹。
……
屋外。
山里的夜晚,空气清冽得像冰镇过的泉水,深吸一口,肺里都是草木的清香。
没有了城市的灯光污染,夜空显得格外深邃,星星又大又亮。
“小姨夫,快点快点!”
周莫琪已经等不及了,拉着阮小白就往田埂的小路上跑。
“慢一点,别摔了。”
阮小白被她拽着,脚下却走得很稳。
周莫黎跟在旁边,小声提醒:“路边有水渠,别掉下去了。”
他们绕过屋子,往农场的更深处走去。一路上,周莫琪像个小导游,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她看到的一切。
“这边是三姨种的番茄,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还青着呢,现在都红了!”
“那边!那边是黄瓜架!黄瓜花是黄色的,可好看了!”
阮小白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目光里带着新奇。
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出来,静谧又磅礴。
田地里,各种作物在自己的角落里安静生长,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很快,他们就闻到了一股……独特的味道。
“到了!”
周莫琪指着前面一排亮着灯的猪舍,兴奋地喊道。
“大将军就住在这里面!”
阮小白的脚步顿了顿,看着那排规模不小的猪舍,有些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离猪这么近。
走近了,那股味道更浓郁了。
猪舍里打扫得很干净,铺着厚厚的干草,但牲畜本身的味道还是无法完全掩盖。
一头体型格外庞大的猪正躺在最中间的隔间里,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睡得正香。
“看!它就是大将军!”
周莫琪压低了声音,像是在介绍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它可厉害了,上次有野狗想溜进来,被它一头就给撞跑了!”
阮小白看着那头膘肥体壮的“大将军”,想象了一下它英勇撞飞野狗的场面,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佩服。
“它确实很威风。”
他由衷地赞叹道。
周莫琪得到了肯定,更高兴了,又指着旁边的几头猪介绍起来:“这是‘元帅’,那是‘宰相’……”
阮小白听着这些被冠以文武百官名号的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看完了猪,他们又绕到另一边。
牛棚里,几头黄牛正安静地反刍,看到有人来,只是抬起头,眨了眨它们那双温顺的大眼睛。
“它们是三姨的宝贝,每天都要喝牛奶呢。”
周莫琪说。
“是它们产牛奶,不是喝牛奶。”
周莫黎在旁边小声纠正。
“哎呀,差不多啦!”
周莫琪不在意地摆摆手。
穿过一片菜地,前面出现了一片果林。
树木不算很高大,但排列得整整齐齐,枝丫上挂着一个个青涩的小果子,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淡淡果香。
“这些是柿子树!”
周莫琪仰着头,一脸骄傲地介绍。
“三小姨种的,要到秋天才能吃,可甜了!小姨夫,你到时候一定要再来吃柿子!”
“好。”
阮小白笑着答应。
与此同时,屋子里。
周敏端坐着,目光从紧闭的门口收回,落在了周亚身上。
她没看周亚的脸,视线停留在周亚放在膝盖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说说吧。”
周亚的身子僵了一下,垂着眼,盯着自己脚下的木地板,一言不发。
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绷紧,是她一贯抗拒的姿态。
周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大气都不敢出。
六年,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她们三姐妹中间。
六年前,二姐摔门而出,只留下一句“我的人生不用你们管”,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什么好说的。”
周亚终于开口,声音又干又硬,带着一股子锈味。
“打工,换地方,再打工”
她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在念一份无聊的履历。
周敏没有接话,也没有催促。
周知知道二姐过得不好,但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种不好。
她只能从周亚那双有着伤痕的手,和那双看起来就便宜又磨脚的鞋子上,窥见冰山一角。
周亚说的轻描淡写,省略了所有细节,没有挨过的饿,没有受过的伤,也没有那些在泥潭里挣扎的日日夜夜。
但在场的姐妹,谁都听出了那几句话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周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了,又酸又疼。
六年。
对她来说,是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再到开辟出这片农场的六年。
对二姐来说,却是为了“活下来”而挣扎的六年。
过了许久,她猛地站起身。
“我……我去给你们收拾房间。”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给自己找个逃离这压抑气氛的借口。
木质的楼梯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屋外。
周莫琪拉着阮小白,又有了新的目标。
“小姨夫,这边这边!我带你去看我们家的大水缸!”
他们绕过一片黑乎乎的菜地,前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一个巨大的水泥方槽出现在眼前。
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长着些青苔,但里面蓄满了水,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一根粗大的竹管从旁边山坡上的竹林里延伸过来,悬在水槽上方,一股清澈的山泉水从竹管里汩汩流出,砸在水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哇!”
周莫琪跑到水槽边,趴在边沿上往里看。
“有鱼!”
阮小白走过去,也好奇地探头看。
果然,清可见底的水里,几条红色的和黑色的鲤鱼正悠闲地摆着尾巴。
它们似乎不怕人,看到人影晃动,反而聚拢了过来,张着嘴,像是在讨食。
“这是三姨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
一直很安静的周莫黎在旁边小声解释。
“平时用来浇菜,里面的鱼是三姨放着好看的。”
“真好。”
阮小白看着这活水养着活鱼的景象,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伸出手,探进水里。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全身,驱散了坐了一路车的疲乏。
水流拂过他的皮肤,他忍不住掬起一捧水,水珠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带着山野独有的甘甜气息。
周莫琪见他玩得开心,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伸进水里,还试图去抓那些滑溜溜的鱼。
“抓不到,抓不到!”
她一边咯咯地笑,一边用力划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阮小白的衣袖。
阮小白也不恼,看着水里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和头顶璀璨的星空,心里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