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脚步,一轻一重,踩着不同的心事。
客厅的阮小白,能清晰地听到那脚步声渐渐消失。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两个小脑袋,一高一矮,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哥哥。”
周莫琪小声喊了一句,见阮小白看过来,她从门后走了出来。
周莫黎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小的护卫。
“我妈妈和小姨呢?”
周莫琪仰着头问,她的视线黏在阮小白的白发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
“她们下楼说点事情。”
阮小白的声音很温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攻击性。
“哦。”
周莫琪点点头,然后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他面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发梢。
“凉凉的,软软的。”
她回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跟姐姐分享。
周莫黎看着妹妹和这个陌生哥哥的互动,紧绷的小脸也放松了一些。
她走到阳台边上,拉开玻璃门,探头往楼下看。
小区里路灯昏黄,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妈妈和小姨已经出小区门口了。”
周莫黎回头说。
……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路边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旧小区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周敏和周亚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走出小区大门,站在人行道旁的路灯下,周敏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她眼底的疲惫更加明显。
“这六年,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周亚看着她,路灯的光线让她清晰地看到了姐姐眼角新增的细纹,还有那双不再像记忆里那般明亮,而是盛满了生活重压的眼睛。
她沉默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在组织语言。
那些血腥的,混乱的,挣扎求生的过往,该怎么对这个早已被家庭和工作磨平了棱角的姐姐说出口?
周敏见她不说话,那股压抑了一晚上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说话!你现在是哑巴了?还是觉得我没资格问?!”
“没有。”
周亚的喉咙有些干涩,她舔了舔嘴唇,视线从姐姐的脸上移开,落到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她想起了阮小白。
想起他握着自己手时的温度,想起他说的“姐姐你好,我是小亚的男朋友”。
那个少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稳和底气。
有些事,或许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刚出去那两年,在工地上搬过砖,在后厨洗过碗。”
周亚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钱不够用。”
周敏就那么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周亚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后,她抬起眼,重新看向周敏,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打了几年黑拳。”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敏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好像没听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周亚。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打了几年黑拳。”
周亚重复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敏的手在发抖,她看着周亚被打偏过去的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瞬间就红了。
周亚没有动,也没有捂脸,只是慢慢地把头转了回来。
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比不上心口那股闷痛。
“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周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她冲上来,双手抓住周亚的肩膀用力摇晃。
“那可是会死人的!你不要命了?!”
“得活下去。”
周亚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周敏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出了声,笑声尖锐,带着一股子凉气。
“你就这么活下去?拿命换钱?周亚,我们周家的女人,什么时候活得这么下贱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往周亚心上捅。
下贱。
这个词,周亚在拳场里听过无数次。从那些油腻的看客嘴里,从那些输了钱的赌徒嘴里。
她都无所谓。
可从自己姐姐嘴里说出来,那感觉不一样。
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直接烙在了心口的嫩肉上,滋啦一声,疼得人灵魂都在抽搐。
周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里的平静,彻底激怒了周敏。
这个她从小就觉得倔得像头驴,永远不会低头的妹妹,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被逼到如此地步讨生活?
“你不服气?!”
周敏猛地往前一步,这一次,她没有再扬起巴掌,而是伸出手,五指张开,一把捏住了周亚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她的手指冰凉,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周亚的肉里。
“你看看你这张脸!你看看你!”
周敏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阿妈把你生下来,是让你去跟人拼命的吗?!”
“你去干这个?你对得起谁?!”
她就这么捏着周亚的脸,转身就走。
周亚被迫仰着头,踉踉跄跄地被她拖着走。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个强势,一个狼狈。
周亚的头被捏得生疼,视线里,是姐姐紧绷的,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后颈。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都这么多年了,姐姐教训她的方式还是一点没变。
小时候她跟人打架,姐姐就是这么揪着她的耳朵,把她从街头拎到街尾。
现在,只是从耳朵换成了下巴。
力气还是一样的大。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十米,或许是穿过了一条街。
周敏的脚步猛地停下。
捏着周亚下巴的手也松开了。
周亚活动了一下酸痛的下颌,抬眼看去。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区后面的一条小河边。
河边有半人高的水泥栏杆,上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
周敏没有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双手撑在冰冷的水泥栏杆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她的肩膀在抖。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后来,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夜风里,传来一阵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抽泣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只能从指缝里漏出一点点,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她不只是气妹妹打黑拳,还有那种铺天盖地的,迟到了六年的后怕。
她怕这六年里的任何一天,她的妹妹可能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她,这个当姐姐的,却一无所知。
周亚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曾经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无所不能的姐姐,此刻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心口那块被烙铁烫过的地方,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姐。”
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周敏没回头,只是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脸。
“你别叫我。”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
“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河水在下面无声地流淌,卷走了岸上所有的声音。
过了很久,周敏才重新直起身子。
她转过来,眼眶通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只是那份疲惫,像是从骨子里渗了出来,怎么也掩盖不住。
“那个男人……”
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阮小白,他对你好吗?”
话题转得太快,周亚愣了一下。
“好。”
她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很肯定。
“他知道你这些事吗?”
“不知道。”
“”
“他没嫌弃你?”
“没有。”
周亚想起了小白。
想起他第一次笨拙地给自己做饭,结果差点把厨房点了的样子;想起他每次看着自己时,那双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心疼。
周敏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但没有。
周亚的表情很平静,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眉眼间那股子冷硬,会不自觉地融化掉一点。
“你运气好。”
周敏最后吐出这四个字,不知道是在说周亚,还是在说自己。
一个女人,在外面摸爬滚打,吃了那么多苦,最后能找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男人。
这确实是运气。
周敏的视线移向远方黑漆漆的河面。
“找个正经工作,好好过日子,你带他回来,不就是想过安稳日子吗?”
“嗯。”
周亚应了一声。
“钱够不够用?”
“够了。”
周敏又沉默了。她想问的还有很多,比如这六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比如受了多少伤,比如有没有想过家。
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再问,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再撒上一把盐。
“回家吧。”
周敏说,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们还在家等着。”
她率先迈开步子,往小区的方向走。
周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算高大,却一直很挺直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道坎,算是过去了。
虽然过程难堪,结局也算不上圆满,但至少,那扇家门,对她,重新打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