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
顾满阳坐在小板凳上斜眼看身边的徐芽。
她低着头,盯着那个被他缠得像个白萝卜似的手,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疾不徐,甚至有点懒散,但每一下,都像踩在顾满阳的心跳上。
门把手转动,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
她一进来,办公室里那股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瞬间就被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和阳光暴晒后的味道冲散了。
是徐芽的妈妈。
顾满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蝎没看他,也没看办公室里的任何陈设,她的视线像长了钩子,一进门就直直地落在了徐芽身上。
然后,是那只白色的“粽子”。
她走过来,步子很稳在,在女儿面前站定,弯下腰,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托起了她那只受伤的手。
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
她捏着纱布的一角,看了看那笨拙的包扎手法,又看了看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顾满阳。
她的嘴角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看不清。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师!老师!顾满阳呢?”
人还没到,焦急的声音先传了进来。
门被猛地推开,顾沛芸冲了进来,她还穿着厂里的蓝色工服,额角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脸上。
她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顾满阳,还有他身边坐着的,那个陌生的,气场有点吓人的女人。
王老师跟在顾沛芸身后,总算是喘匀了气。
她一进门,看到徐芽的妈妈已经到了,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女儿干的好事!还有你儿子!”
后半句是对着顾沛芸说的。
“无法无天了!合起伙来打人!把同学打得鼻血直流,现在还在医务室躺着呢!”
王老师气得嘴唇都在抖。
“我问她为什么打人,她一个字都不说!问你儿子,你儿子倒好,直接说是他让打的!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
顾满阳不敢看妈妈。
他把头垂下去,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
他完了。他让妈妈失望透顶了。
办公室里,王老师的控诉还在继续。
“就算同学之间有点口角,骂了几句,那也不能动手打人啊!还打得那么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负责?!”
“哦,骂人?”
一直沉默着的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蝎松开徐芽的手,站直了身子。
她比王老师高出小半个头,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骂什么了?”
她问。
王老师被她问得一噎,气势顿时短了半截。
“就……就是些小孩子之间难听的话……”
阿蝎没再追问,她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徐芽。
“手,是他包的?”
徐芽点了点头。
阿蝎把视线移到顾满阳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紧张地攥着衣角。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挺直了背,坐在徐芽旁边,没有挪动半分。
阿蝎心里有了底。
不错。
打架她不在乎,打输打赢也无所谓。
她在乎的是,她女儿这只手,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
现在看来,是为了身边这个小男孩。
而这个小男孩,虽然笨手笨脚,但知道给她女儿包扎,还知道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阿蝎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好了起来。
能一起扛事,那就肯一起吃苦。
另一边,顾沛芸强行压下心里的火,走到两个孩子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徐芽那只手上。
纱布包得很厚,但依然能看出底下惊人的红肿。
顾沛芸的心揪了一下。
“孩子,告诉阿姨,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是不是他让你去打人的?”
她指着顾满阳。
顾满阳浑身一僵。
徐芽抬起头,看了看顾沛芸,又看了看旁边的顾满阳。
她摇了摇头。
“不是。”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那你是为什么?”
顾沛芸追问。
徐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看了一眼顾满阳,似乎在犹豫。
顾满阳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说。
可徐芽像是没看见。
“张浩骂他。”
徐芽说,眼睛直直地看着顾沛芸。
“还有几个男生,几个女生,他们一起骂顾满阳。”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王老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顾沛芸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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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芽继续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们说的话,很难听。”
“我不能……不能看着顾满阳被他们那么骂。”
说完,她就不再出声了,重新低下头。
顾沛芸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她看着徐芽头顶的发旋,看着她那只肿得像馒头的手,又转过头,看着儿子。
他不是惹是生非,他是在保护这个为他出头的女孩。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心疼,有后怕,竟然还有一丝……小小的骄傲。
她走到顾满阳面前,蹲下身。
伸出手,轻轻地,帮他理了理有些乱的衣领。
“傻小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鼻音。
顾满阳猛地抬起头,看见妈妈的眼眶红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王老师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咳。”
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
阿蝎靠在办公桌边上,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行了,多大点事。”
她语气平淡。
“小孩打架,打回来就是了,手怎么样了?去医院看了吗?”
王老师被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噎得够呛。
“张浩已经被他家长接去医院了!你女儿这手,也得去看看!”
“嗯。”
阿蝎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她走到顾沛芸面前,伸出手。
“徐宁蝎,徐芽的妈。”
顾沛芸愣了一下,也连忙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她的手心全是汗,而对方的手,干燥又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我叫顾沛芸,是顾满阳的妈妈。”
顾沛芸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手心里黏腻的汗,让她在握手之后,下意识地在工装裤上蹭了蹭。
徐宁蝎松开手,没在意这个小动作。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王老师,那副闲散的态度收敛了几分。
“老师,这事儿您看怎么处理?”
王老师被她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但对方既然肯好好说话,她的火气也总算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处理?还能怎么处理!徐芽动手打人是事实,必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检讨!还有那个张浩,家长已经带去医院了,后续的医药费,你们两家……”
“医药费我们赔。”徐宁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干脆利落。“该道歉道歉,该赔钱赔钱,规矩我懂。”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他骂人的事,就这么算了?”
王老师被她问得一噎。
“那……那我也批评他了!小孩子口无遮拦,说几句难听话……”
“口无遮拦?”
徐宁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了一下。
“老师,嘴巴有时候比拳头厉害,我女儿不傻,要不是话难听到了根子上,她不会动手。”
她说完,不再看王老师那张青白交加的脸,而是转向徐芽。
“小芽,你先出去。”
徐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小小的个子,背挺得笔直,慢慢朝门口走去。
顾满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办公室里大人的交锋让他喘不过气,他只想跟出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妈妈。
顾沛芸正被徐宁蝎的气场压得说不出话,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三言两语就掌控了局面,本没注意到儿子的眼神。
顾满阳没再犹豫。
他从那个小板凳上滑下来,也跟着朝门口跑去。
“哎,顾满阳!”王老师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让他去。”徐宁蝎的声音不大,却成功让王老师闭上了嘴。
她看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门外,才重新把视线转回屋里剩下的两个成年人身上。
……
徐芽没有走远,就在办公室门口不远处的楼梯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把那只被包成“白萝卜”的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她身边。
徐芽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顾满阳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学着她的样子,也把手放在膝盖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肩膀隔着一点点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
他悄悄偏过头,去看徐芽。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对不起”。
也想说“谢谢你”。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两个词都太轻了,根本说不出他心里的感觉。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她那个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
徐芽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她抬起头,看向他。
顾满阳被她看得有点紧张,脸颊又开始发热。
“还……疼吗?”他小声问,声音干巴巴的。
徐芽看着他,过了几秒,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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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把那只“白萝卜”往他那边挪了一点点,好像在说,不疼了,你摸摸看。
顾满阳愣住了。
他看着那只滑稽的“萝卜手”,又看看徐芽清澈的眼睛,心里那点紧张和不安,忽然就散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了她的“萝卜手”旁边。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好一坏,就那么并排放在落满灰尘的台阶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脸比刚才在办公室里还要烫。
那些难听的话,他自己听着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假装没听见。
可她听见了,还替他打了回去。
一股热流从胸口冲上来,冲得他眼眶发酸。
“以后……”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我不会再让他们那么说了。”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像是宣誓一样。
“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徐芽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没话了。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徐芽那边挪了一点点。
肩膀和肩膀之间,只剩下一根手指的距离。
————————————
打架事件的后续,出乎顾满阳的意料。
既没有当众检讨,也没有更激烈的争吵。
两天后,王老师把顾满阳和徐芽叫到办公室,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宣布了一个决定。
“学校研究了一下,为了避免同学之间再产生矛盾,决定把你们两个,调到隔壁的四班去。”
顾满阳愣住了。
换班?
他下意识地看向徐芽,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徐芽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就一个字,没有多余的疑问。
顾满阳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其实他早就待够了。
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每天都要扎他几回。换个地方,挺好的。
只要只要是和她一起。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脸先红了。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衣角。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三早上,顾满阳和徐芽,一人抱着一个小纸箱,里面装着他们全部的课本和文具,站在了三年四班的门口。
四班的班主任姓李,是个很温和的女老师,脸上总是带着笑。
“来,欢迎两位新同学。”
李老师拍了拍手,示意他们进来。
“大家以后要好好相处啊。”
班里的同学都好奇地看着他们,目光里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打量。
顾满阳背着书包,手心有点出汗。
他被安排在第三排一个靠窗的空位上。
他把书包放好,刚坐下,就看到徐芽抱着她的箱子,也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在顾满阳的注视下,徐芽走到那个空位前,没有丝毫犹豫,把自己的书包“砰”地一声放了上去。
动作干脆利落,像是在宣布这是她的地盘。
顾满阳的心,也跟着那声“砰”跳了一下。
他成了她的同桌。
他转过头,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落在徐芽的侧脸上,给她毛茸茸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把书一本一本地往桌洞里塞。
那只“白萝卜手”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但手背上还有些淡淡的淤青。
顾满阳看着那片淤青,心里又酸又软。
徐芽喜欢这个安排,能和顾满阳当同桌。
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老师。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过得飞快。
每天早上,徐芽走进教室,都能看到顾满阳已经坐在那里。
他总是来得早,书包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上。
他午睡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开一点,呼吸很轻。
顾满阳很快发现,当徐芽的同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上课的时候,她坐得笔直,听得很认真,但写字的速度总是很慢,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
顾满阳的字写得漂亮,作业也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
一次数学课,李老师留了堂堂清,徐芽写到一半,卡住了。
她捏着铅笔,对着那道应用题,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
顾满阳看着她,心里斗争了半天。
他想教她,又怕她觉得自己多事。
他记得妈妈说过,女孩子在外面是要做大事的,他一个男孩子,应该安分守己,做好后勤。
可是可是她皱着眉头的样子,让他心里堵得慌。
他清了清嗓子,用铅笔的另一头,轻轻敲了敲她的本子。
“这里,”
他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应该先用总数,减去第一天卖的。”
徐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顾满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会不会觉得他烦?
徐芽没说话,只是把本子往他这边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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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意思很明显:你继续说。
顾满阳顿时松了口气,一股小小的喜悦涌了上来。
他来了精神,压低声音,把整个解题思路,仔仔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遍。
他讲得很认真,徐芽也听得很认真。
等他讲完,徐芽拿起笔,刷刷刷地就把剩下的步骤写完了。
字还是那样,有点笨拙,但答案是对的。
交完本子,她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摸了摸,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在了顾满阳的桌子上。
顾满阳看着那颗奶糖,愣住了。
“给我的?”
徐芽点了点头。
他拿起那颗糖,糖纸被捏得有点皱,但捧在手心,却是温热的。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白白胖胖的奶糖塞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在口腔里化开,甜到了心里。
他想,原来帮她解决问题,比自己考一百分还让人高兴。
从那以后,给徐芽讲题,就成了顾满阳的日常。
而徐芽的回报,也总是简单直接。
有时候是一颗糖,有时候是一块小饼干,还有一次,是一支崭新的铅笔。
顾沛芸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变化。
他每天放学回家,不再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眼睛里有了光。
她给儿子削苹果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最近在学校,跟新同学处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
顾满阳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
“那个……徐芽呢?”
提到这个名字,顾满阳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她是我同桌。”
顾沛芸看着儿子那点藏不住的小心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她想起那个叫徐宁蝎的女人,想起她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模样。
有那样的妈,养出来的女儿,也确实不一般。
第二天,顾沛芸给儿子收拾书包的时候,往他的小饭盒里,多装了两只卤鸡翅。
“这个,带去跟你的好同桌一起吃。”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满阳把饭盒推到桌子中间,把那两只油光锃亮的鸡翅,夹到了徐芽的饭碗里。
徐芽看了看鸡翅,又看了看他。
顾满阳有点不好意思,埋头扒着自己的饭。
“我妈……我妈让我给你的。”
徐芽没说话,夹起一只鸡翅,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顾满阳偷偷用余光瞟着她。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不像他,总是狼吞虎咽。
等她吃完,他才发现,她把鸡翅上最大的一块肉,留了下来,又夹回到了他的碗里。
“你吃。”
顾满阳看着碗里那块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他觉得,这比他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要香。
他和她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你来我往,把两个人越拉越近。
他开始习惯了她的沉默,也开始能读懂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眉毛一挑,他就知道这道题她又不会了。
她嘴角往下撇一点,他就知道她今天有点不开心。
而他,也越来越习惯有她在身边。
放学路上,两个人并排走着,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谁也不说话,但谁也不觉得尴尬。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好像能一直连到走廊的尽头,再穿过操场,翻过围墙,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