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儿吧,别进去了!”
刘雨平吩咐一声,黄包车应声停下,他从车上下来,头也不抬地往家里走去。
这条回家的路,他走了二十多年,却没有哪一次的心情,像现在这般怪异。
不是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而类似是一道九转大肠,酸甜苦辣咸都搅和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从今天开始,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第三科的科长。
这个科长可不是科级,搁后世就是处长,正经八百的中央部委实权正处。
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月薪六十元。
三个月后转正,月薪二百二十元。
刘雨平叹了口气,今儿是他第一天报到,只点了个卯便回来了。
他原本是有心南下闯一闯的,但左思右想,终究没能成行。
一来,是堂上椿萱俱全,父母在,不远游,自己必须承欢膝下。
二来,即便他去了南方,人生地不熟的,又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工作呦!
“雨平,回了?”
“欸,陈叔儿,溜鸟去?”
刘雨平怀揣着心事,跟女人怀了个娃娃似的,魂不守舍,随机地和熟人打着招呼,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熟人玩味的眼神。
前头是一所小学,原来是满清八旗的官学,过了小学,不过五十步,一扇气派的广亮大门,那就是到家了。
温暖的家门像是一把熨斗,起伏不定的心思,“嗤啦”一下,就被烫得平整了。
刘雨平微微一笑,拍了拍身上那不存在的灰尘,抬腿便往家门走去。
忽然,他的眼神一凝,余光中出现一个十来岁的丫头,小丫头穿着浅色的短衫,搭着深色的短裙,头上顶着两根辫子,加个书包就是小学僧。
刘雨平机械地扭过头去,视线顺着小丫头外延,果不其然,看到一个三十好几的男子。
浓郁的厌恶之色,堆砌到刘雨平的眼睛里,他握了握拳头,缓步走了过去。
“徐先生,您搁这儿等着”
小丫头咯咯一笑,辫子一甩,刚刚转身,眼前一暗,差点撞车。
小丫头紧急刹车,偷着瞄了眼刘雨平那张大黑脸,哼哼唧唧地叫了声,“大兄!”
刘雨平有三个妹妹,这丫头最小,生她的那年,刘春霖去杭州公干,就将她的闺名取作刘杭琴。
“手伸出来,给我!”
刘杭琴吐了吐舌头,不敢忤逆长兄的权威,乖乖地伸出手,白生生的手掌当中,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
“看不出来,你还当起红娘来了,你咋不夹张棋盘出来呢?”
刘雨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回去,抄五遍《三字经》!”
刘杭琴小脸儿一苦,还想讨价还价,可品味了一下兄长此时的愤怒指数,又觉得不是时候,只得老实地“哦”了一声,夹着尾巴进了家门。
刘雨平展开纸条,上好的蜡染花笺,一丛幽兰上,配上赵松雪的小行书,让人赏心悦目。
“刘小姐台鉴:
《玉梨魂》一书,梨娘郁郁而终,确有不周之处,然书已完结,已无良法,徒呼奈何?
然则,小姐既有雅嘱,枕亚敢不尽心力?三日以来,余又动笔,以续前篇,乃以何梦霞之日记开始,应可弥补梨娘之憾也!
此作较之前篇,更为柔肠百转,余欲名为《雪鸿泪史》,小姐以为如何?
枕亚顿首。”
这纸条不但说得雅致,还相当新潮。
说起来就是某作者将女主写死了,某读者相当不爽,向作者寄刀片,作者被逼不过,展开脑洞,强开新书,给死者续命。
不过刘雨平显然欣赏不来,他黑着脸走到那始作俑者面前,“啪啪”一甩纸条,强忍着怒意,沉声问道,“徐先生,您这有些失礼了吧?”
“刘兄,古人有云,“发乎情,止乎礼义”,何必苛责太过?”
作案工具被人家当场抓住,徐枕亚也有些尴尬,不过他仍然呆在作案现场,为自己下半生的幸福而奋斗。
“哈哈!”
远处有轻笑声隐约传来,刘雨平心里咯噔一下,游目四顾,果然有脑袋在拐角处缩了回去,只扔下戏谑的目光。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跟我来!”
刘雨平不再去看徐枕亚,逃也似的窜进了家门,经过大门之时,还抬头看了看上方的门楣。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流光照在光亮的门楣上,好像贴满了花边。
徐枕亚稍停了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跟了上去。
“沈先生,据说你们写的小说,叫作什么鸳鸯蝴蝶派?”
刘雨平将徐枕亚带到客厅,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直接亮刀。
所谓的“鸳鸯蝴蝶派”,其实是一个蔑称。
因为他们这帮人写的小说,套路化太严重了,动不动就是“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这样的句子,一不会勾子二没有深度,也就能掬一把无知少女的眼泪。
仆人奉上香茶,徐枕亚端起茶杯,脸色如常,“刘兄误会了,这都是谬传,哪有什么“鸳鸯蝴蝶派”,要真有,也应该叫“礼拜六派”,因为我们的小说大多发表在《礼拜六》这本杂志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雨平皮里阳秋,皮笑肉不笑,“哦,看来倒是我有失偏颇了,徐兄的大作我曾拜读过,我是叹为观止,觉得即使是《红楼梦》,也要逊色一分啊!”
“拙作浅陋之至,何敢”
刘雨平这帽子太大,徐枕亚脑袋扣不住,赶紧谦退,不料他话说到一截儿,便被刘雨平打断,“此乃事实,有何不敢?”
刘雨平嘿嘿一笑,“一部《红楼梦》看到头来,也就是“一把辛酸泪”,但看徐兄大作,则是涕泪交加,必须“一把鼻涕一把泪”,比起《红楼梦》来,足足多赚了一把鼻涕,当然是更胜一筹了!”
刘雨平这话厉害,徐枕亚面皮一抖,茶杯微微一颤,他的脸皮再厚,也有些坐不下去了。
“噗嗤!”
客厅的屏风后有人轻笑,徐枕亚一脸黑线,屏风后头的是谁,想想都知道。
片刻之后,小丫头刘杭琴又“噔噔噔”地跑出来,递给刘雨平一张字条,小腰一扭,又“咯咯”笑着回去。
字条展开,字迹娟秀,是一首唐诗。
“故旧相逢似梦间,粗茶半盏当华筵。
席前竟问来何处,羞赧低头答旧山。”
这是明代李昌祺的诗,也叫《回乡偶书》,与贺知章一脉相承,算是致敬之作。
这诗非常直白,就是吐槽主人家不讲礼数,客人来了半晌,就半盏粗茶。
这也就罢了,明明都是故交了,您还问人家是哪儿人,这不是寒碜人么,读书人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刘雨平眼前一黑,指节发白,将纸条揉成一团。
自家这妹子,是不能要了啊!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