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品送走的第七天,红光厂没来电话。
车间里气氛像拉满的弓弦。周大锤蹲在“铁拔河”旁边,拿砂纸反复打磨一根传动轴,其实那轴光亮得能照人。林爱国守着那台老掉牙的示波器,一遍遍重放最后那批样品的测试波形,盯着3hz位置那个诡异的“小坑”发呆。
第八天下午,厂部通讯员小吴蹬着自行车冲进车间,扯着嗓子喊:“来了!红光厂来人了!直接去的厂办!”
所有人“呼啦”一下全站起来。周大锤砂纸一扔:“是死是活?”
“不知道!就看见两辆吉普车,下来几个穿中山装的,脸色看不真切,直接上楼了!”小吴喘着气。
林爱国心往下沉。没提前通知,直接上门,这架势不像报喜。
果然,半小时后,厂办主任老李脸色铁青地过来,后面跟着楚云飞(他刚下火车就被截到厂里)和两个面生的中年人,一个戴眼镜,一个方脸,都提着鼓鼓的公文包。
“全体集合,开会。”老李声音发干。
小仓库临时当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戴眼镜的中年人先开口,语调平直像念报告:“我们是部里第七技术验收小组。红光厂转来的样品,我们做了全面复测。”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厚厚一叠数据纸:“脉冲耐压,压线合格。高温稳定性,波动在允许上限。常规介电常数,优于预期。”每念一项,车间里人们的心就提起一分。
“但是,”。这份异常,在全部五组抽样样本中均重复出现。”
林爱国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被抓住了。
“解释一下。”方脸看向林爱国,显然来之前做过功课。
林爱国站起来,喉咙发干:“我们…我们分析可能是材料内部界面处,偶联剂处理后的残余应力弛豫,或者…极微量不均匀结构在高频下的响应。”他用了最稳妥的技术推测,隐瞒了微孔的可能。
“弛豫?响应?”戴眼镜的推了推眼镜,“我们模拟了该频点附近的信号传输环境。?如果是用在精确定时或高频滤波环节,这就是隐患!”
周大锤忍不住插嘴:“领导,那脉冲耐压不是达标了吗?咱这是绝缘薄膜,又不是造收音机……”
“老周!”楚云飞低喝制止,转向验收组,“这项指标,在原技术任务书里并未明确列出。薄膜的综合性能是平衡取舍的结果,我们在极限周期内优先保障了核心耐压要求。”
“任务书是死的,装备是活的。”方脸语气严肃,“部里刚刚通报,因进口特种薄膜渠道出现‘不可控风险’,相关装备的国产化替代必须万无一失,任何非常规性能波动都必须溯源、清零。你们这个‘小坑’,不清不楚,就不能用。”
一句话,把路堵死了。不是不合格,是“不清不楚不能用”。
“那…那咋办?”老李急得搓手。
戴眼镜的合上文件夹:“两条路。一,十五天内,彻底查明原因并消除该异常,重新提供样品,且不得影响已达标性能。二,此项任务移交其他单位,你们车间后续重点转向…配合辅助工作。”
配合辅助?那就是边缘化了。所有人都听懂了潜台词。
楚云飞脸色发白,刚要争辩,林爱国忽然问:“领导,如果我们选择第一条路,查明并解决,后续红光厂这类订单的优先供应权,能否明确?”
方脸和戴眼镜的对视一眼。戴眼镜的开口:“如果能彻底解决问题,证明你们的技术是清晰、可靠、可复现的,自然优先。”
“好。”林爱国点头,“我们选第一条。十五天。”
验收组的人走了,留下死寂的车间。十五天,查一个未知的、偶发的频谱凹陷,还要保证其他性能不降,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爱国,你……”楚云飞欲言又止。
“楚工,咱们没退路。”林爱国看向周大锤,“周师傅,还得靠‘铁拔河’和那桶‘神仙水’。”
周大锤一瞪眼:“干就干!可这从哪儿下手啊?那‘小坑’神出鬼没的!”
林爱国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咱厂后头废品站,是不是堆了不少旧收音机、破电子管设备?”
“有啊,咋了?”
“去淘换点回来,拆零件。特别是里面那种小磁环、高频线圈、云母电容。”林爱国眼神闪动,“再弄点铜线、沥青、石蜡。咱们自己搭个土法高频老化测试台。”
“搭那玩意儿干啥?”
“那‘小坑’只在特定频点出现,说明跟材料的某种‘谐振’有关。咱们用不同频率的高频电流去‘烤’处理前后的薄膜,模拟长时间工作状态,看它的介电性能怎么变,看那个‘坑’是变深还是变浅,会不会挪窝。光靠那台老爷扫描仪,看不透。”林爱国解释,“这是笨办法,但比干瞪眼强。”
楚云飞若有所思:“你想用应力老化来倒推结构缺陷?可时间……”
“所以得用土法加速。”林爱国说,“咱们还得弄点别的——猪油、松香、桐油。”
“啊?”周大锤懵了,“这…这又做啥?开饭还是熬膏药?”
“熬‘涂料’。”林爱国说,“我想明白了,那硅烷处理层可能太‘硬’,跟基膜热膨胀系数不匹配,高频下微观应力抖动,才出了‘坑’。咱们试试用更‘软’、更‘糯’的天然材料做界面缓冲层。猪油炼制的脂肪酸衍生物,松香改性树脂,桐油聚合膜,这些老方子里的东西,说不定比洋玩意更好使。”
楚云飞都听愣了:“这…这有科学依据吗?”
“没有。”林爱国老实说,“但老辈人用桐油灰填船缝,几百年不裂不透水;猪油膏保护刀具不生锈;松香能让琴弓抓弦稳当。这里头都是界面粘附、应力缓冲的土智慧。咱们现在的问题是洋办法卡脖子了,不如回头翻翻老祖宗的工具箱。”
车间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有人觉得胡闹,有人觉得可以试试。
周大锤一拍大腿:“我看行!死马当活马医!我媳妇儿熬猪油一绝,我让她多熬点!松香厂我老表在那儿,弄点来!”
楚云飞苦笑,但眼下也没更好法子:“那就…双管齐下。爱国带人攻土法界面材料,我带人继续分析洋机器数据,看能不能从工艺参数上微调,降低那个‘坑’。”
就在这时,厂办通讯员小吴又跑进来,这回手里拿的不是文件,是个牛皮纸信封。
“楚工,林哥!刚收到的,寄件人…没写。”小吴递过信封。
楚云飞拆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从英文科技期刊上剪下来的短文影印件,标题是《聚酰亚胺/无机纳米杂化界面在高频下的异常弛豫峰研究》,作者署名是一串外文。文章很短,但结论处用红笔划了线:“……此异常峰可能与界面处硅氧烷键的局部规整度及残留硅羟基的取向弛豫有关,可通过引入柔性间隔基团或改变热处理氛围调节。”
正是他们遇到的“坑”!
影印件空白处,用铅笔写了几个极小的汉字:“港市图书馆过期期刊区。小心‘标准’。”
没有落款。
楚云飞和林爱国对视一眼,心中剧震。这显然是“守山人”或者其关联人员送来的!香港那边不但有专利围剿,居然连他们眼下最头疼的具体技术问题,都已经有国外学者做了超前研究!而这情报,竟以这种方式精准送达。
“看来,”楚云飞压低声音,将影印件收好,“有人不想我们死得不明不白。但‘小心标准’是什么意思?”
林爱国忽然想起验收组的话——“必须万无一失”、“任何波动都必须清零”。一个模糊的猜想浮现:或许有人,正希望用极度严苛甚至超越实际需要的“标准”,来拖垮或逼停他们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土法创新?
“先不管那么多。”林爱国甩甩头,把影印件内容记在心里,“这文章指了条路,柔性间隔基团…热处理氛围…和咱们想的土法缓冲层,道理好像有点通。抓紧时间,干!”
车间再次轰然运转。一头,是拆收音机、绕线圈、熬猪油松香的烟火气;另一头,是楚云飞对着洋机器数据和那篇神秘短文苦思冥想。墙上的日历一页页撕去,十五天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铡刀,缓缓落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为那个“小坑”焦头烂额时,南方某特区,一家新注册的“深港前沿材料科技有限公司”,悄然挂牌。法定代表人一栏,是一个英文译名。其注册的经营范围,第一条就是“高性能聚酰亚胺薄膜及其衍生产品的研发、生产与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