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与江南是不同的。
没有潺潺水声,没有吴侬软语,只有风穿过坊市街巷的呜咽,和远处更夫敲梆的单调回响。忘尘阁二楼临街的窗户半开着,夜风卷起窗纱,带来深秋的寒意。
沈清弦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她没有做噩梦,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黑暗中睁开眼,正冷冷地注视着她。身旁的赵无妄睡得很沉,这些日子他太累了——从镜域归来后的伤势未愈,又要应付朝廷的压力,还要筹划探查国师府的事。
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边。
月光被云层遮蔽,街上只有零星几盏灯笼还亮着,在风中摇曳出诡谲的光影。备关窗时,视线余光瞥见了什么——
忘尘阁对面的屋顶上,立着一道黑影。
那影子极其模糊,仿佛只是月光投下的错觉,但沈清弦的异瞳却在瞬间捕捉到了异常——那不是人的影子,它没有实体,只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边缘在空气中微微晕染,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
影子似乎在看她。
沈清弦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就在此时,那影子忽然动了——它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灰,轻盈地飘起,在空中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墨点,消散在夜色中。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快得让沈清弦几乎以为是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因为就在影子消散的瞬间,她听见了阁楼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如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来自存放古画的密室。
“无妄。”沈清弦回身,轻轻推醒赵无妄。
赵无妄瞬间睁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多年江湖生涯养成的本能:“怎么了?”
“古画……有动静。”
两人迅速穿衣,悄无声息地上了阁楼。密室的机关开启,昏黄的烛光照亮了那方紫檀木匣。木匣是盖着的,但“沙沙”声正是从里面传出,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赵无妄的左臂开始隐隐灼痛。那不是以往遇到邪祟时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的钝痛。他挽起袖子,看见那道墨色胎记正在微微发光,墨色在皮肤下缓缓流动,如同活物。
“退后。”他将沈清弦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匣。
画轴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但已经不再是平静的模样。原本素白的丝绢表面,此刻正有墨迹在自行浮现——不是从外部染上,而是从绢丝内部渗透出来,一点点汇聚,一点点成形。
第四个名字“镜灵”的下方,第五个名字正在诞生。
第一个笔画是“一”,横贯画绢;接着是竖折,再一横……墨迹流淌的速度极快,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执笔狂书。只用了不到十息,一个完整的名字便出现在画上:
墨知幽。
三字成形的那一刻,整个画轴骤然变得滚烫。赵无妄下意识想合上木匣,却发现画轴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纹路——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种诡异的符文,他从未见过,却莫名感到熟悉。
“是墨先生的笔迹。”沈清弦忽然说,她的异瞳正紧紧盯着那些符文,“和我们在墨韵书院看到的手稿,同出一源。”
她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画轴,赵无妄就拦住了她:“别碰!”
但已经晚了。
就在沈清弦的指尖距离画轴还有三寸时,画上的“墨知幽”三字忽然爆发出刺眼的血光。那不是红色的光,而是暗红近黑,如同干涸的血迹。血光中,无数细小的墨点喷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面容,苍白,瘦削,眉眼间却带着一种疯狂的狂热。他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但沈清弦和赵无妄都“听”
“找到你们了。”
人脸只维持了一瞬,便轰然散开,化作漫天墨点,却又在下一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回画中。画轴恢复了平静,温度也降了下来,只有那第五个名字“墨知幽”还散发着淡淡的血光,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密室陷入死寂。
“墨知幽……”赵无妄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墨先生的传人?还是……”
“继承者。”沈清弦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就是幕后黑手。”
话音未落,阁楼下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是大门,是后院小门——那是只有他们和厉千澜、月无心知道的暗门。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下楼。
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月无心。她罕见地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紫衣,而是一身夜行黑衣,长发随意束起,脸上没有往日的妩媚笑意,只有凝重。
“你们感觉到了吗?”她一进门就问,目光直接投向阁楼方向。
“古画异动,”赵无妄沉声道,“出现了第五个名字,墨知幽。”
月无心脸色更沉:“不止。我的牵心蛊,刚才发狂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打开。盒中铺着丝绒,上面趴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蛊虫,通体晶莹如琥珀,此刻却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周身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微光。
“牵心蛊与灵犀帛同源,对‘三圣帛’的气息有特殊感应。”月无心盯着蛊虫,“刚才子时三刻,它忽然开始躁动,这种程度的反应……只有一种可能——”
“灵犀帛就在附近。”沈清弦接口道。
月无心点头,又摇头:“不是简单的‘在附近’。是灵犀帛被激活了,正在被使用,而且……使用者与古画产生了共鸣。”
赵无妄心头一震:“你是说,国师玄尘子正在使用灵犀帛,而灵犀帛与古画之间产生了联系,这才导致了古画异动和牵心蛊的反应?”
“还能有第二种解释吗?”月无心冷笑,“玄尘子抢走灵犀帛五年,一直秘而不宣,现在突然使用,还偏偏挑在古画刚刚安静下来的当口。若说这只是巧合,鬼都不信。”
沈清弦忽然想起什么:“刚才古画浮现的人脸……他说‘找到你们了’。会不会是灵犀帛的力量,让他能通过古画定位到我们?”
这个推断让所有人背脊发凉。
如果古画不仅能将人拉入轮回梦境,还能成为被追踪的坐标,那他们所有的行动、所有的藏身之处,在幕后黑手眼中都将无所遁形。
“必须尽快行动了。”赵无妄握紧拳头,“夜探国师府,不能再等。”
“什么时候?”月无心问。
“明晚。”赵无妄看向沈清弦,见她点头,才继续道,“厉千澜那边,我去说。我们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国师府不是寻常地方,一旦失手——”
“一旦失手,我们就再没有机会了。”月无心接过话,“所以,只能成功。”
三人正说着,前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石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无妄瞬间拔剑,挡在两女身前。月无心手中已捏住了三枚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沈清弦的异瞳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她能看见——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念”正在靠近。
不是杀意,不是邪气,而是一种……类似于信使的意念。
“等等。”她拉住赵无妄的手,“不是敌人。”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从墙头飘落。
那是一只纸鹤。不是孩童折着玩的那种,而是用上好的宣纸折成,翅膀上隐约可见朱砂绘制的符文。纸鹤落地,舒展翅膀,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的声响,然后开始自燃。
火焰是幽蓝色的,烧得很快,却没有烟。纸鹤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却未飘散,而是聚拢成一团,在空中凝聚成几行字:
修罗棋局已布好,恭候执棋人。
落款处,是一个墨迹勾勒的狐狸印记,与古画上浮现的人脸有七分相似。
字迹只维持了三息,便彻底消散,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忘尘阁前院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三人都知道,不是梦。
“他来了。”沈清弦轻声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颤抖,“墨知幽……他正式向我们宣战了。”
月无心盯着字迹消失的地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好大的口气。修罗棋局?我倒要看看,他能布下怎样的棋。”
赵无妄没有说话。他收回剑,走到纸鹤燃烧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残留的灰烬。灰烬入手冰凉,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秦大人死亡现场、和古画、和所有与诅咒相关之处一模一样的墨香。
“这不是普通的纸鹤。”他站起身,看向两女,“折纸用的宣纸,是前朝宫廷御用的‘雪浪笺’,以昆仑雪水浸泡的楮皮制成,早已失传百年。墨是‘松烟古墨’,配方随墨先生殉画而绝。能用这两样东西折纸鹤送信……”
“说明他不仅继承了墨先生的技艺,”沈清弦接口,“还掌握了墨先生所有的资源。”
一个可怕的推断浮现在三人心中:墨知幽可能不止是传人,他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墨先生当年的全部遗物——那些绘制古画用的工具、那些记载着禁忌知识的笔记、甚至……墨先生本人的遗骸。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危险程度,将远超想象。
“明晚的计划要调整。”赵无妄沉声道,“如果墨知幽已经盯上我们,那夜探国师府很可能是个陷阱。我们需要——”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马蹄声在忘尘阁外停住,紧接着是翻身下马的声音,和厉千澜熟悉的嗓音:“开门!”
赵无妄迅速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厉千澜。他一身便服,却掩不住满脸的疲惫和凝重,手中还握着一卷刚刚收到的急报。
“出事了。”厉千澜进门,甚至来不及寒暄,“半个时辰前,钦天监观星台的值守官员暴毙。死状和秦大人一模一样——身体干瘪,面无血色,现场只留下一缕墨香。”
沈清弦倒吸一口凉气。
“死者手中握着这个。”厉千澜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碎裂的星盘,盘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星象符号,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而在星盘中心,镶嵌着一小片紫色的、非金非玉的碎片。
月无心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星陨阁的遗物!”
厉千澜点头:“钦天监的人说,这片碎片是三个月前,西域进贡的宝物之一,陛下赐给了钦天监研究。而死者,正是负责研究此物的监正,冯大人。”
他将碎片放在桌上,烛光下,碎片散发出幽幽的紫光,光芒中似乎有星辰流转的幻影。
“冯大人死前,用血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厉千澜的声音更沉了,“‘棋’。”
棋。
修罗棋局已布好。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墨知幽利用灵犀帛与古画的共鸣,定位到了他们;同时,他开始清除所有可能阻碍他计划的人——研究星陨碎片的冯监正,很可能已经触及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而他选在此时正式宣战,意味着……棋局已经开始了。
“我们不能被动应战。”赵无妄眼中闪过决绝,“明晚,照计划行动。但目标不是探查,而是——”
“抢在墨知幽之前,拿到灵犀帛。”
月无心眼睛一亮:“你是说,反客为主?”
“对。”赵无妄点头,“墨知幽布下棋局,等我们入瓮。那我们就偏不走他安排的路。灵犀帛是他计划的关键,如果我们能夺回来,就等于掀了他的棋盘。”
沈清弦有些担忧:“但国师府守卫森严,玄尘子本身也是深不可测的人物……”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完美的计划。”厉千澜接话,他已经明白了赵无妄的意思,“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明晚子时,我在城东制造一场‘异象’,吸引国师府和可能监视我们的眼线。你们趁机潜入。”
“什么异象能吸引玄尘子这种人物?”月无心问。
厉千澜看向桌上的星陨碎片,眼中闪过锐利的光:
“一场……与古画无关,却足以让任何修行者动心的‘天降异宝’。”
计划迅速敲定。厉千澜离开去准备,月无心也回去调配蛊虫。忘尘阁里又只剩下赵无妄和沈清弦两人。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
沈清弦走到赵无妄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掌心却有汗。
“你害怕吗?”她轻声问。
赵无妄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怕。但我更怕,如果现在退缩,将来会有更多人像冯监正那样死去,会有更多无辜者被卷入这场棋局。”
他看向她,眼中是深深的愧疚:“清弦,我把你卷进了最危险的地方。”
沈清弦摇头,将脸贴在他肩上:“是我自己走进来的。从在秦府密道遇见你那一刻起,这就是我的选择。”
“无论棋局多凶险,无论对手多可怕,我们一起下完这盘棋。”
窗外,夜空中的云层终于散开,露出一弯冷月。
月光如霜,洒在沉睡的京城,也洒在那些即将踏上修罗棋局的人们身上。
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正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卷泛着微光的丝帛。他望着忘尘阁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意。
“棋子已动,”他轻声自语,“好戏,该开场了。”
他身后,墙上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那影子的形状,赫然是一只巨大的、咧开嘴的狐狸。
夜还很长。
而黎明到来之前,注定有血与墨,将这棋盘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