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北京的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但修远大厦一楼的展示中心里,热得像盛夏——不是空调开得足,是人心里的火在烧。
能容纳三百人的厅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前排坐着各路媒体记者,长枪短炮架了一排;中间是经销商和渠道商代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排站着集团员工,个个伸长脖子,眼睛盯着台上那块蒙着红布的东西。
林修远站在侧幕,透过缝隙往外看。
周秉文正在台上讲话,西装笔挺,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每个角落:“……经过两年零七个月的研发,投入研发资金三千两百万元,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刻……”
他的声音有点抖,不是紧张,是激动。
林修远的目光落在红布上。
那块布下面,是“修远牌vcd-1型”样机。银灰色的外壳,流线型设计,正面只有三个按钮——电源、播放、出仓。简洁得近乎苛刻,是林修远亲自拍板定的方案。
“不要花里胡哨,”当时他在设计评审会上说,“用户要的是好用,不是好看。”
研发团队争论了很久。有人说要加液晶显示屏显示时间,有人说要加音效模式切换键,有人说外壳应该用更炫的黑色钢琴漆。林修远一锤定音:“第一代产品,就三个功能:播放、暂停、停止。其他的,等用户需要了再加。”
现在,这台机器就在那儿,安静地蒙着红布,像一头沉睡的猛兽。
周秉文的讲话进入尾声:“……下面,有请修远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林修远先生,为大家揭晓这款划时代的产品!”
掌声雷动。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走上台。
灯光打在他身上,有些刺眼。他能感觉到台下几百双眼睛的注视——好奇的、期待的、怀疑的、审视的。媒体记者的闪光灯开始咔嚓咔嚓响,白光在眼前炸开,像一场小型的闪电风暴。
他走到展台前,手放在红布边缘。
没有长篇大论的演讲,没有煽情的铺垫。他只是轻轻一扯——
红布滑落。
银灰色的机器露出来,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台下安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就这么小?”
“看着像录像机,但比录像机薄多了……”
“那个圆盘是什么?”
林修远拿起放在旁边的vcd光盘。直径十二厘米,薄薄的一片,正面印着“修远影音”的logo和测试影片《大闹天宫》的剧照。
“这叫vcd光盘,”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能存储七十四分钟的视频和音频。而播放它的机器,就是这台vcd播放机。”
他弯下腰,按下出仓键。托盘无声滑出。他把光盘放上去,再按一下,托盘收回。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台下更安静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台机器,盯着前面连接的那台二十九寸彩电——那是修远集团去年推出的最新型号。
林修远按下播放键。
电视屏幕亮起来。
没有雪花,没有杂音,画面清晰地跳出来——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一个筋斗翻上云端,色彩鲜艳得不像话,动作流畅得让人屏息。
声音从两侧的音箱里传出来:“俺老孙来也——”
字正腔圆,立体声环绕。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画面没有抖动,声音没有失真。孙悟空和哪吒打得天翻地覆,金箍棒和乾坤圈碰撞出火花,每一声铿锵都清晰可闻。
台下有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探身,有人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上。
这个年代,大多数人还在用录像带。录像机笨重,录像带体积大,播放久了会卡带、会掉磁粉,画质也模糊。而眼前这个——薄薄一张光盘,小巧一台机器,画面却清晰得像在电影院。
五分钟演示结束,林修远按下停止键。
画面定格在孙悟空举起金箍棒的瞬间。
他转过身,面对台下:“这就是修远vcd。比录像机体积小一半,重量轻三分之二。光盘可以永久保存,不会像录像带那样老化。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它的生产成本,只有录像机的三分之一。零售价,会是录像机的一半。”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会场里炸开了。
记者们疯了似的按快门,经销商们激动地站起来,后排的员工鼓掌鼓到手心通红。
林修远等了几秒,等声浪稍微平息,才继续说:“但今天我要说的,不只是这台机器。”
他朝侧幕点点头。
周秉文推着一辆小车上来。车上堆着十几张光盘,每张的封面都不一样——有《红楼梦》,有《西游记》,有《上海滩》,还有几部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vcd要普及,光有机器不够,还要有内容。”林修远拿起一张光盘,“我们已经和六家电影制片厂、十二家电视剧制作单位达成合作,拿到了三百部影视作品的vcd发行权。未来一年,会有超过一千部作品,以vcd的形式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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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光盘:“而且,我们正在开发录制功能。将来,用户可以用空白光盘,录制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家庭影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制片人。”
台下彻底沸腾了。
一个经销商站起来大喊:“林总!什么时候能供货?我要订五千台!”
另一个跟着喊:“我订八千!”
“我要一万!”
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场拍卖会。
林修远抬手示意安静:“具体的供货时间和价格,会后会有专人对接。今天,主要是让大家看到——一个新的时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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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会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
林修远回到五十二层办公室,关上门,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窗外的北京城灯火通明,车流如织。但此刻那些喧嚣都隔着一层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整整两年零七个月,从决定上马vcd项目开始,每一天都在算时间、算成本、算技术路线。
最初的样机做得一塌糊涂。读盘慢,画质差,散热不好,用两个小时就烫手。研发团队开了无数次会,吵了无数次架。有人建议放弃,说这东西太超前,市场接受不了。有人建议买国外的技术,贴牌生产,省事。
林修远没听。
他让周秉文从香港、日本请来专家,又从苏联挖来的工程师里挑了几个电子专业的,组了个二十人的攻坚小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买设备、买专利、做实验、改设计。
最难的是解码芯片。这东西国内做不了,国外封锁。最后是通过黑河那边的渠道,从乌克兰弄到了一批实验室样品,又花高价请台湾的工程师反向破解,才勉强做出可用的版本。
这个过程,林修远用了时间加速。
每天半小时,在洞天里,他把样机拆了装、装了拆,用五行真气感知每一个元器件的电流、温度、振动。哪里过热,哪里接触不良,哪里设计冗余,他一点点摸出来,记在本子上,第二天交给研发团队改进。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中医,在给机器号脉。
但这脉号对了。
门被轻轻敲响。
“进。”
周秉文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发布会后的兴奋潮红:“林经理,统计出来了。现场订单意向已经超过十万台!还有三十多家媒体要求专访!”
林修远睁开眼睛:“专访都推了。就说我身体不适,由你全权代表。”
“明白。”周秉文顿了顿,“林经理,咱们……真成了?”
“成了。”林修远站起来,走到窗前,“但这才刚开始。”
他看着窗外的城市:“老周,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想十年后,二十年后。”林修远轻声说,“想那时候的孩子,会不会不知道录像带是什么东西。想那时候的家庭,会不会觉得用光盘看电影是天经地义的事。”
周秉文走到他身边,也看着窗外:“会的。就像现在咱们用洗衣机,年轻人都不知道搓衣板怎么用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林经理,”周秉文忽然说,“我有时候觉得,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林修远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怎么说?”
“就是……您看得太远了。”周秉文斟酌着词句,“做电风扇的时候,您说将来每家每户都要有。做vcd的时候,您说将来每家每户都要有。现在您说要做飞机……我都不敢想,但您敢想,而且真在做。”
林修远笑了:“人总得有点梦想。”
“这可不是一点梦想。”周秉文摇头,“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的梦想。”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
林修远接起来,苏嫣然的声音传来:“发布会怎么样?”
“还行。”他语气温和下来,“你呢?吃饭了吗?”
“吃了。孩子们都睡了。”苏嫣然顿了顿,“修远,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嗯?”
“新闻频道,简讯播了十秒钟。”苏嫣然说,“画面是你揭幕的时候。侧脸,没给正脸。”
林修远笑了:“那挺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回。”
挂了电话,林修远对周秉文说:“剩下的事交给你了。我回家。”
“您放心。”周秉文送他到电梯口,“好好休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下降。
林修远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放着今天的画面——红布滑落,机器露出,光盘旋转,画面亮起,台下的惊呼,经销商的喊价……
成了。
真的成了。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大堂里还有几个媒体记者没走,看见他出来,立刻围上来。
“林总!能简单说两句吗?”
“vcd的定价策略是什么?”
“未来会不会出口?”
林修远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后门。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驶入夜色。
窗外,北京的冬夜很冷。但路边的电器店里,还亮着灯。橱窗里摆着修远牌电风扇、电视机,现在,很快就要加上vcd了。
林修远看着那些灯光,想起很多年前,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天。
那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只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现在,他的产品要走进千家万户,改变无数人的生活方式。
命运真是奇妙。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楼下。
林修远上楼,开门。家里很安静,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苏嫣然坐在沙发上,手里织着毛衣——给孩子们织的冬衣。
“回来了?”她抬起头。
“嗯。”林修远换了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电视关着,屋子里只有织针碰撞的轻微声响。
“累了?”苏嫣然问。
“有点。”林修远靠在她肩上,“但值得。”
苏嫣然放下毛衣,握住他的手:“我在想,等孩子们长大了,跟他们说,你爸爸当年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把那么大的录像机,变成了这么小的光盘。”
“他们会觉得稀松平常。”林修远说,“就像咱们现在看电灯,不会想到爱迪生。”
“但你会记得。”苏嫣然说,“那些跟你一起做这件事的人,也会记得。”
窗外,夜色深沉。
但在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许多人正在谈论着今天那场发布会,谈论着那台银灰色的机器,谈论着那个叫vcd的新玩意儿。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而林修远知道,这只是一个节点。
就像当年做电风扇是起点,现在做vcd是另一个起点。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
但至少今夜,他可以对自己说:
这一步,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