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北京站。
下午三点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站前广场的水泥地，空气里蒸腾着热浪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出站的人流像开闸的洪水涌向广场，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拎着公文包的干部、拖家带口的旅客，混杂成一片喧腾的声浪。
林修远从出站口走出来时，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他穿着那件浅灰色短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拎着的黑色人造革包比去时鼓了一些——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多了几份签好的合同草稿，还有伊万塞给他的一小包苏联工程师的简历和部分技术资料复印件。
他在站前广场驻足片刻，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北京午后的强光。远处的钟楼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街道上自行车流汇成银亮的河。离开不到一个月，这座城市似乎又有些不同——路边新开了几家店铺，脚手架在更多的楼房上搭起，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煤烟味，还多了些水泥和油漆的新鲜气息。
招手叫了辆人力三轮，报了西单的地名。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蹬起车来却很稳当，穿过拥挤的街巷，铃铛清脆地响着。
二十分钟后，三轮车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边停下。
“同志，到了。”
林修远付了钱，拎包下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四层高的新楼。外墙贴着米黄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楼顶竖着四个红色大字——“修远集团”，每个字都有半人高，是端庄的楷体，刷着金边，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楼下是宽敞的玻璃门面，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能看见里面摆放着几张接待沙发和盆景。
和三个月前那栋二层小楼相比，这里的气派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他用第二批北贸利润的一部分，加上一些贷款，租下的新总部。三年租期，面积是原来的五倍。
玻璃门被推开，王援朝从里面大步走出来。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袖子也挽着，但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没变：“林兄弟！可算回来了！事儿办得咋样？”
“顺利。”林修远点点头，目光还在打量这栋新楼，“这边都收拾妥了？”
“妥了！楼上楼下都弄利索了，就等你回来开张！”王援朝接过他手里的包，引着他往里走，“赵师傅他们在二楼开会呢，冯工弄了个什么……技术研讨会。”
走进大厅，凉意扑面而来。大厅里装了吊扇，四片叶子呼呼地转着，搅动空气。地面铺着深绿色的水磨石，光可鉴人。正对大门是一面影壁墙，上面挂着大幅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和之前办公室里那两张一样，只是更大、更清晰。地图旁还有一面崭新的锦旗，红底黄字——“开拓进取，实业报国”，落款是区工商联。
“这旗子……”林修远看向王援朝。
“前两天送来的。”王援朝咧嘴笑，“街道说咱们集团是‘个体经济先进典型’，让挂上。”
林修远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锦旗是荣誉，也是压力。
两人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楼梯扶手是新刷的枣红色油漆，还散发着淡淡的松节油味。二楼整层都是办公区，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门牌上贴着白纸黑字：总经理室、财务部、贸易部、技术部、综合办公室。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门关着，但能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是冯建国那带着点书卷气但很清晰的声音：“……所以这种液压阀的密封结构，如果改用聚氨酯材料，寿命可以提高三到五倍，虽然成本会上升，但综合效益……”
林修远轻轻推开门。
会议室里，长条会议桌旁坐了七八个人。赵铁柱坐在主位左手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工装，粗大的手平放在桌面上，正凝神听着。他旁边是周秉文，穿着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中山装，眼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桌上摊开的图纸。冯建国站在一块临时支起的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黑板上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图。
此外还有几个新面孔——都是这一个月来新招的技术人员，有原国企的工程师，有技校的老师，此刻都围着图纸低声讨论。
门开的声响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林经理回来了！”冯建国放下粉笔，脸上露出笑容。
“林经理。”
“林经理。”
众人纷纷起身招呼。那几个新来的技术人员有些拘谨，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打量——这就是那位二十出头就撑起一个集团、打通北贸线路的年轻老板？
林修远走到主位，放下包，示意大家都坐下：“继续，我听听。”
冯建国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粉笔：“那我接着说。刚才讲到液压阀的改进，这只是我们技术部根据林经理带回来的苏联图纸，做的初步分析。下一步，如果我们真的要涉足制造，这些关键技术点必须吃透……”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冯建国讲得深入浅出，几个技术人员不时提问或补充。赵铁柱偶尔插话，都是关于材料强度、加工工艺等实际问题。周秉文则负责记录，偶尔用俄语读出图纸上的标注。
林修远安静地听着，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他能感觉到，这个团队虽然还稚嫩，但已经有了专业的雏形。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眼睛里都有光——那是一种技术人被尊重、被给予舞台后才会有的光彩。
“好。”等冯建国讲完，林修远开口，“技术分析很扎实。冯工，你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包括改进方案、成本预估、需要的设备和人才。”
“是，林经理。”冯建国点头。
林修远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窗前。窗外是西单繁华的街景，车流人流，熙熙攘攘。众人，声音清晰平稳：
“今天借这个机会，宣布两件事。”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第一，”林修远转过身，“从今天起，修远集团总部正式迁入这栋楼。这里将是我们未来至少三年的根据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从今天起，集团战略重心正式调整——从以贸易为主，转向贸易与实业并重，并逐步向实业倾斜。”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赵铁柱的眉头动了动。周秉文推了推眼镜。冯建国呼吸急促了几分。那几个新来的技术人员交换着眼神。
“具体来说，”林修远走回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集团将成立两个新的子公司。第一，修远家电制造公司，初步定位于小型家电的生产，比如电风扇、电熨斗。第二，修远建筑工程公司，承接小型工程，同时为集团未来的厂房建设做准备。”
他看向冯建国：“家电公司，冯工兼任技术总监，负责产品研发和技术把关。赵师傅兼任生产顾问，负责工艺流程和质量管理。”
又看向王援朝：“建筑公司，王哥你牵头，先从咱们熟悉的维修、装修做起，慢慢积累资质和经验。”
最后看向周秉文：“周老师，两个公司的注册手续、人员招聘、规章制度，麻烦你协助办理。另外，继续盯紧北线的情报，特别是技术设备和人才引进的机会。”
一口气布置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这些决定，林修远在北上列车上就已反复推敲过。贸易是快钱，是现金流，但不稳定，受制于人。实业才是根基，是长期饭票，更是他“三步走”战略中承上启下的关键一步。
从倒爷到实业家，这一步必须迈，而且必须迈得稳。
“林经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人员鼓起勇气开口，“我们……真要做制造？设备呢？厂房呢？工人呢？”
“设备，一部分从北边引进，一部分国内采购。”林修远回答得很干脆，“厂房，先租用郊区闲置的仓库或旧厂房改造。工人，招聘有经验的老师傅，同时培养新人。”
他看向提问的年轻人：“你叫李明对吧？原红星无线电厂的？”
“是、是的。”年轻人有些紧张。
“你在厂里搞过电路板设计，”林修远说，“电风扇的电机控制电路，一周内给我三个方案，要简单、可靠、成本可控。能做到吗？”
李明愣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能！”
“好。”林修远点头，又看向其他人，“各位，我知道这条路难。但难，才值得做。贸易让我们活下来，实业才能让我们站起来，站得稳，站得久。”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而有力：“我不要求一步登天。第一个月，我要看到家电公司的产品设计方案和样品。第一个季度，我要看到第一笔建筑工程合同。第一年，我要看到两个公司实现收支平衡。”
“这期间，贸易部照常运转，北线南线的生意不能停。那是我们的血库，是实业的奶娘。”
“有问题吗？”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赵铁柱第一个开口，声音沉稳：“电风扇的扇叶模具，我可以找人做。”
冯建国推了推眼镜：“苏联的电熨斗图纸我研究过，结构简单，我们可以改进。”
王援朝咧嘴笑：“建筑队的人我有的是，兵团回来的兄弟，挖地基砌墙都是一把好手。”
周秉文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抬起头：“相关政策和手续，我尽快梳理。”
那几个新来的技术人员，眼神也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得坚定。
林修远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番话，这些决定，会带来很多挑战，很多困难。资金的压力，技术的瓶颈，市场的风险，管理的难题……每一关都不好过。
但他更知道，这条路必须走。
不迈出这一步，修远集团永远只是个倒买倒卖的贸易公司，永远浮在表面，随时可能被风浪打翻。
迈出这一步，才算真正扎下根，有了自己的筋骨和血肉。
“散会。”林修远最后说，“各部门按照分工，尽快拿出具体方案。一周后，我们再碰头。”
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
林修远最后一个走出来。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他走到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推开门。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一张实木办公桌，一把皮椅，一个文件柜，一张待客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请胡同里那位老先生新写的——“行稳致远”。
他在皮椅上坐下，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静静坐着。
从今天起，修远集团真正告别了草台班子的阶段。
从今天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但心里，却异常踏实。
因为方向对了。
实业启航，前路漫漫。
但他有船，有帆，有一群愿意同舟共济的人。
这就够了。
窗外的北京城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而在这栋崭新的四层小楼里，一场从贸易到实业的转型，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