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数据跑完最后一组,已经是下午四点。
张飞从量子通信实验室出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廊里的灯光很亮,照得人有点晕。他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早饭那碗粥,什么都没吃。
胃开始抗议了。
他往食堂走,路过主控中心时,门开着。里面没人,只有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基地各局域的实时监控画面。
安保演习结束后,顾倾城把监控系统又升级了一次。
现在连食堂后厨的油烟机转速都能在屏幕上看到。
张飞摇摇头。
有时候他觉得,顾倾城把“龙巢”看得比她自己还重。每次演习发现漏洞,她整改的速度快得吓人。安国邦私下说,顾处这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走到地面层,推开安全门。
戈壁的风迎面扑来,带着下午特有的燥热。
阳光斜斜地照在基地的生活区。几栋宿舍楼,一个食堂,一个小超市,还有一个……人工湖。
湖是二期工程开工时顺便挖的。
张飞的主意。
他说戈壁太干了,有点水汽,人活得舒服点。
现在湖已经蓄满了水,岸边种了一圈耐旱的灌木,居然还活了大半。湖心有个小亭子,连着曲折的木践道。
难得的绿色。
张飞没去食堂,拐了个弯,朝湖边走去。
他需要喘口气。
实验室待久了,人容易憋出毛病。这是老班长以前说的:机器要保养,人也要。
践道是新的,木头还带着淡淡的树脂味。
走到亭子里,靠着栏杆。
湖面不大,但风吹过时,也能起些细碎的波纹。阳光照在水面上,晃得人眼晕。
“张老师?”
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飞回头。
林沐瑶站在践道那头,手里抱着几本书,另一只手拎着个纸袋。她换了衣服,不是实验室的白大褂,而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散着,被风吹得有些乱。
“你怎么在这?”张飞问。
“刚从图书馆出来。”林沐瑶走过来,把纸袋放在亭子的石桌上,“借了几本量子物理的基础教材,还有……《周易注疏》。”
她拿出那本厚厚的《周易注疏》,封面古旧。
“图书馆还有这种书?”
“有。”林沐瑶说,“是安主任前几天让人从北京运来的,说您可能需要。我就顺便借了一本。”
张飞翻开书。
竖排繁体,注释密密麻麻。
“看得懂吗?”
“有点吃力。”林沐瑶老实说,“很多古字不认识,注释又是文言文……但我觉得,慢慢看,总能看懂一点。”
她在张飞旁边的栏杆上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看着湖面。
风小了,水面渐渐平了,倒映着天空的云。
“张老师。”林沐瑶突然开口,“您说,古人看这湖的时候,会想什么?”
张飞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就是……”林沐瑶组织着语言,“我们现在看湖,知道是人工挖的,知道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知道岸边种的是耐旱灌木。但古人呢?他们看到一片湖,会怎么想?”
张飞想了想。
“可能会觉得,是老天爷赏的。”
“然后呢?”
“然后……”张飞顿了顿,“可能会编个故事。比如这湖里住着龙王,或者有神仙在湖底修炼,或者……是哪个勇士的眼泪汇成的。”
林沐瑶笑了。
“您也会编故事?”
“不是我编。”张飞摇头,“是古人就这么干的。看不懂的东西,就编个故事来解释。故事传久了,就成了传说。”
他看向湖面。
“其实我们现在也一样。量子纠缠看不懂,就编数学公式来解释。公式用久了,就成了理论。”
林沐瑶若有所思。
“所以理论和传说,本质是一样的?”
“都是解释世界的方式。”张飞说,“只不过一个用数学,一个用神话。”
又一阵风吹过。
湖面又起了波纹。
“张老师。”林沐瑶轻声说,“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真的把量子通信做成了,后人会怎么编我们的故事?”
张飞笑了。
“那得看记者怎么写。”
“苏记者吗?”
“恩。”
提到苏晚晴,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践道那头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两个人。
顾倾城和苏晚晴。
顾倾城还是那身白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个文档夹。苏晚晴背着相机包,手里也拿着本子。
两人边走边说话,看到亭子里的张飞和林沐瑶,都停了下来。
“这么巧?”苏晚晴先开口。
“来透透气。”张飞说。
顾倾城走进亭子,把文档夹放在石桌上。
“我刚从监控中心过来,把昨天的演习报告又过了一遍。”她说,“还有七个漏洞没整改完,安主任说材料采购需要时间。”
“不急。”张飞说,“安全重要,但也不能影响正常科研。”
“我知道。”
顾倾城在石凳上坐下。
苏晚晴也坐下,放下相机包。
四个人,一个亭子。
突然就满了。
“苏记者不是回北京了吗?”林沐瑶问。
“本来要回的。”苏晚晴说,“但台里说,‘鸾鸟’首飞前的预热报道需要补几个镜头,我就又留了一天。”
她看向张飞。
“张总工,明天上午方便吗?想拍点您日常工作的画面。”
“拍我干什么?”
“观众喜欢看。”苏晚晴笑了笑,“他们想知道,造出‘应龙’和‘鸾鸟’的人,平时是什么样子。”
张飞挠挠头。
“就……普通样子。”
“普通样子才真实。”
顾倾城翻开文档夹,但没看,只是用手指敲着纸页。
“苏记者。”她突然说,“你拒绝n的事,我听说了。”
苏晚晴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顾倾城看着她,看了几秒。
然后,她合上文档夹。
“有骨气。”
很简单的三个字。
但苏晚晴觉得,这是她听过最高的评价。
从顾倾城嘴里说出来,尤其难得。
“其实……”苏晚晴说,“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这里的故事,应该由我们自己来讲。”
她看向湖面。
“别人讲得再好,也是别人的视角。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些技术背后,有多少汗,多少泪,多少不眠的夜。”
亭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风吹过灌木的沙沙声。
“说得对。”林沐瑶轻声说,“我导师以前总说,科研论文写得再漂亮,也写不出实验室里那些熬通宵的晚上,写不出失败几十次后终于成功那一刻的激动。”
她顿了顿。
“那些东西,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张飞没说话。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眼前这三个女人。
顾倾城,国安出身,冷静理性,把安保看得比命重。
林沐瑶,科研新锐,聪慧专注,对技术有近乎痴迷的热爱。
苏晚晴,资深记者,敏锐细腻,坚持用笔记录真实。
三个完全不同的人。
却因为同一个地方,同一件事,坐在了同一个亭子里。
这感觉……有点奇妙。
“你们吃饭了吗?”他问。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
“没有。”林沐瑶说。
“我也没。”顾倾城说。
“我……”苏晚晴看了看时间,“飞机是晚上的,还来得及吃个饭。”
“那走吧。”张飞站起身,“食堂应该开饭了。”
四个人起身,沿着践道往回走。
夕阳开始西斜,把影子拉得很长。
林沐瑶和苏晚晴走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顾倾城和张飞走在后面。
“你今天倒是清闲。”顾倾城说。
“难得。”张飞点头,“量子通信那边,刘明他们还在攻关,我插不上手。‘鸾鸟’的推进器问题,推进组自己就能解决。所以……”
他摊摊手。
“偷个懒。”
顾倾城看了他一眼。
“你确实该休息了。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
“有吗?”
“自己照镜子。”
张飞摸了摸脸。
“可能吧。”
走到食堂门口,安国邦正好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个饭盒。
“哟,四位一起啊?”他眼睛亮了,“难得难得,我让后厨再加俩菜?”
“不用。”张飞说,“就吃普通的。”
“那怎么行!”安国邦转身就往回走,“等着,我去安排。”
十分钟后,食堂角落里的小包间。
圆桌上摆了六个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西红柿鸡蛋,麻婆豆腐,还有个紫菜汤。
“今天什么日子?”张飞问。
“没什么日子。”安国邦搓着手,“就是看你们四个难得坐一块,加个菜,热闹热闹。”
他给每人倒了杯茶。
“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基地禁酒,你们知道的。”
五人举杯。
茶杯碰在一起,声音清脆。
“为了什么?”苏晚晴问。
安国邦想了想。
“为了……为了咱们还能坐在这儿吃饭。”
很朴实的话。
但大家都懂。
顾倾城低头喝了口茶。
林沐瑶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张飞碗里。
“张老师,您多吃点。”
“谢谢。”
苏晚晴拿起相机,想拍,又放下。
“算了,这种时候,不拍了。”
“拍啊。”张飞说,“拍下来,以后看看。”
“真拍?”
“真拍。”
苏晚晴举起相机,调整角度。
“那……笑一个?”
五个人看向镜头。
安国邦笑得最开,眼睛眯成缝。
顾倾城嘴角微微扬起,难得温和。
林沐瑶笑得璨烂,露出两颗虎牙。
苏晚晴自己也在画面边缘,侧着脸。
张飞……张飞就那样,平常样子,眼神温和。
咔嚓。
画面定格。
“好了。”苏晚晴放下相机,“这张照片,我不发报导,就自己留着。”
“随你。”张飞说。
开始吃饭。
红烧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
清蒸鱼鲜嫩,淋了蒸鱼豉油。
炒青菜清爽,西红柿鸡蛋酸甜。
很家常的味道。
但在这个戈壁滩的基地里,显得格外珍贵。
“安主任。”顾倾城突然说,“李浩然今天有什么动静吗?”
安国邦放下筷子。
“上午去了趟仓库,下午在办公室整理文档。看起来……很正常。”
“太正常了。”顾倾城说,“反而可疑。”
“你的意思是……”
“他在等。”顾倾城夹了根青菜,“等金满堂入境,等首飞日期确定,等……最好的时机。”
张飞听着,没插话。
这些事,顾倾城处理,他放心。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安国邦问。
“什么都不做。”顾倾城说,“正常对待,正常安排工作。他传递出去的情报,一半真一半假,正好迷惑对方。”
她看向张飞。
“首飞日期,最晚后天确定。到时候,消息会按流程下发,李浩然肯定会知道。”
“然后他就会行动?”
“对。”顾倾城点头,“我们等他行动。”
气氛有点凝重。
林沐瑶小声问:“会有危险吗?”
“有。”顾倾城很直接,“但可控。”
她看向张飞。
“你的安保方案,我已经做好了。首飞当天,你身边会有四个人,前后左右各一个。观礼区所有人,提前三天背景审查。现场有便衣,有狙击手,有应急小组。”
她说得很平静。
象在说天气预报。
但每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安排。
张飞点头。
“听你的。”
“恩。”
又安静下来。
苏晚晴打破沉默:“顾处,你这么年轻,怎么练出这么强的……警觉性的?”
顾倾城顿了顿。
“在特种部队待过。后来在国安,见过太多案例。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
但苏晚晴知道,那背后肯定有很多不轻描淡写的故事。
“不说这个了。”安国邦举起茶杯,“来来,再碰一个,为了……为了‘鸾鸟’首飞成功!”
茶杯又碰在一起。
这次,大家笑得自然了些。
饭后,天已经黑了。
戈壁的夜空,星星格外亮。
苏晚晴要赶飞机,安国邦安排车送她。
在基地门口,她跟每个人道别。
“顾处,保重。”
“你也是。”
“林工,加油。”
“恩,苏记者也是。”
最后是张飞。
“张总工。”苏晚晴看着他,“首飞那天,我一定会到。”
“知道。”
“所以……”她顿了顿,“一定要顺利。”
“尽力。”
车来了。
苏晚晴上车,摇落车窗,挥手。
车开走了。
剩下的三人站在门口,看着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苏记者……挺不容易的。”林沐瑶突然说。
“怎么说?”张飞问。
“一个女孩子,整天往戈壁滩跑,风吹日晒的。”林沐瑶说,“而且,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顾倾城点头。
“但她选了这里。”
她转身往回走。
“有时候,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张飞和林沐瑶跟在她身后。
三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走到宿舍区分岔路口。
“我回实验室。”林沐瑶说,“还有组数据要处理。”
“别熬太晚。”张飞说。
“知道。”
林沐瑶走了。
剩下张飞和顾倾城。
“你呢?”顾倾城问。
“回办公室,看会儿资料。”
“早点休息。”
“你也是。”
两人分开。
张飞回到办公室,打开灯。
桌上还摊着那本《周易注疏》,林沐瑶借的那本。
他翻开,找到“同声相应”那一段。
注释写得很细,解释“声”和“气”的哲学含义,解释“应”和“求”的内在联系。
看了几页,眼睛开始酸。
他合上书,走到窗边。
窗外,基地的灯火通明。
二期工地的照明灯也亮着,夜班工人在赶工。
远处,量子通信实验室的窗户还亮着,刘明他们应该还在攻关。
更远处,机库的方向,“鸾鸟”安静地停着,等待着一飞冲天的时刻。
张飞看着这一切。
突然觉得,今天这个下午,这个傍晚,这顿简单的饭,这次难得的闲聊——
象风暴前的宁静。
像大战前的喘息。
珍贵,短暂,但必要。
他拿起手机,给父母发了条消息:
“爸,妈,今天基地一切都好。我吃了红烧肉,很好吃。你们也保重身体。”
很快,回复来了。
母亲发了个笑脸。
父亲回了句:“知道了,忙你的。”
很简单的对话。
但张飞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机,关灯。
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还有很多事要做。
还有很多路要走。
但至少今晚——
他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