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龙巢”基地宿舍。
张飞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在摊开的书页上投下一圈暖黄。他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三本书:《国际政治经济学》、《科技伦理导论》、《复杂系统理论基础》。
笔尖在纸上停住了。
“技术扩散的‘滴流效应’……”他低声念着书上的句子,“是指先进技术从高收入群体向低收入群体自然扩散的过程……”
他皱眉。
在下面的空白处写了个问号。
然后翻到下一页。
“但现实中的技术扩散往往不是‘滴流’,而是‘虹吸’——技术反而会加剧不平等,因为掌握技术的人能获得更多资源,从而拉大差距……”
张飞放下笔,靠在椅背上。
宿舍里很安静,能听到戈壁夜风掠过窗户的细微声响。
他想起了那些“麒麟”储能站。
五十个站,全部建在偏远地区——这是他的坚持。因为他记得奶奶的哮喘药,记得停电的冬夜,记得蜡烛摇晃的光。
但这够吗?
五十个站,能复盖多少村庄?华夏有多少个偏远山村?一千个?一万个?
“滴流”太慢。
可“虹吸”……
他想起安国邦白天说的话:“资本是逐利的,他们现在追捧‘麒麟’技术,是因为看到了暴利空间。”
暴利空间在哪?
在城市。
在那些电费高昂的商业区,在那些需要稳定供电的数据中心,在那些愿意为“绿色能源”标签付费的高端楼盘。
而不是在川西的山村,不是在西北的牧区,不是在那些连电网都老化的偏远乡镇。
张飞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岗哨的探照灯偶尔划过夜空。
他想起了“定海针”。
那个为了保护天宫空间站而造的系统。
它的技术正在扩散——电磁炮、轨道计算、超高速控制……这些原本用于守护的东西,正在变成“雷神”炮,变成高铁供电系统,变成气象预报模型。
这是好事吗?
是。
但有没有可能,有一天,这些技术会被用来做别的事?
比如,用来攻击,而不是防御?
比如,用来控制,而不是解放?
张飞深吸一口气。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些。
他回到桌前,翻开了那本《科技伦理导论》。
第一章标题是:“技术的价值中立性:神话还是现实?”
……
早晨六点,食堂。
张飞端着餐盘坐下时,安国邦凑了过来。
“张总工,眼圈这么黑,一夜没睡?”
“睡了三个小时。”张飞喝了口粥,“在看穆将军推荐的书。”
“看出什么名堂了没?”
“看出了一个道理。”张飞放下勺子,“技术就象水。能解渴,也能淹死人。关键不是水本身,是修堤坝的人。”
安国邦愣了愣。
“你这比喻……有点意思。”
“不是比喻。”张飞说,“是事实。‘麒麟’电池能解决偏远地区缺电问题,也能让资本疯狂涌入,推高泡沫。‘定海针’能保护我们的航天员,也能成为太空霸权的工具。”
他顿了顿。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穆将军要我看那些书。”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造的这些‘水’,太汹涌了。”张飞说,“如果没有足够坚固的‘堤坝’,迟早会决堤。”
安国邦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觉得,堤坝该怎么修?”
“我不知道。”张飞摇头,“所以我得学。”
他快速吃完早餐,起身。
“上午的量子通信实验,准备好了吗?”
“林工说一切就绪。”
“好。”
……
地下三层实验室。
温度已经降到接近绝对零度。
巨大的杜瓦瓶像沉默的巨兽,立在实验室中央。周围布满了管线、传感器、光学平台。
林沐瑶站在总控台前,眼睛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
“单光子源校准完毕。”。”
“光纤延迟补偿系统就绪。”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张飞。
“张老师,可以开始了。”
张飞点点头。
“发射。”
林沐瑶按下按钮。
没有声音。
没有光。
但在仪器深处,一个个光子被精确地制造出来,注入光纤。它们以每秒一亿个的频率,冲向十公里外的接收端。
那个接收端在基地的另一头,同样深埋地下。
“光子计数正常。”吴倩盯着屏幕,“发射端:每秒九千八百万个。接收端……”
她停顿了一下。
“每秒……九百七十万个。”
实验室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
“百分之十的传输效率!”小赵跳了起来,“第一次实验就达到了百分之十!”
林沐瑶的手在微微发抖。
理论极限是百分之五十。
但在实际中,由于各种损耗,能达到百分之十,已经意味着这条路走通了。
“数据呢?”张飞问,“误码率?”
“正在译码……”老周敲击键盘,“出来了!原始误码率百分之五,经过纠错后……百分之零点零零一!”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
“可以用于通信了!”
张飞走到屏幕前,看着那些数据。
光子计数曲线平滑稳定。
误码率曲线在纠错后几乎贴地飞行。
“做一次持续测试。”他说,“连续运行二十四小时,看稳定性。”
“是!”
实验室里忙碌起来。
张飞退到角落,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看着那些兴奋的年轻人,看着那些闪铄的仪器。
心里却异常平静。
甚至……有点空。
成功了。
又一次。
但这次,他没有象往常那样感到兴奋或满足。
他想起了昨晚看的书。
“技术的价值中立性:神话还是现实?”
量子通信,绝对安全的通信。
可以用来保护国家机密,保护金融交易,保护个人隐私。
也可以用来创建无法被监控的暗网,用来策划犯罪,用来逃避监管。
水能载舟,亦能复舟。
“张老师?”
林沐瑶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您怎么了?好象……不太高兴?”
“没有不高兴。”张飞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这个技术,以后会怎么用。”张飞看着实验室中央的杜瓦瓶,“想它会帮助多少人,又会伤害多少人。”
林沐瑶愣住了。
她没想到张飞会想这些。
在她印象里,张飞永远是那个专注于技术本身的人——怎么造出来,怎么优化,怎么做得更好。
至于造出来之后的事……
“张老师,”她轻声说,“您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也许吧。”张飞笑了笑,“穆将军让我学政治,学经济,学战略。学得越多,就越觉得……技术太简单了。”
“简单?”
“恩。”张飞点头,“造东西,只要遵循物理定律就行。定律是客观的,不会骗人。但人不一样。”
他顿了顿。
“人会为了利益说谎,会为了权力背叛,会为了恐惧作恶。而技术,在这些人手里,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
林沐瑶沉默了一会儿。
“那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张飞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能因为怕水淹死人,就不造水库了。”
他站起来。
“我只能把堤坝修得更坚固,把河道设计得更合理,然后……相信那些管理水库的人。”
他走到总控台前,看着屏幕上稳定的数据流。
“小林。”
“恩?”
“这个项目成功后,我要你写一份报告。”张飞说,“不是技术报告,是应用建议报告。”
“什么内容?”
“建议国家如何监管量子通信技术,如何制定使用规范,如何防止滥用。”张飞转头看她,“你不是问我想告诉他什么吗?”
林沐瑶的脸红了。
“我想告诉他,”张飞认真地说,“技术不只是工具。它是责任。”
……
下午,张飞在办公室继续看书。
这次他换了一本:《公共政策与技术创新》。
手机响了。
是顾倾城打来的。
“张总工,李浩然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动静?”
“他申请了下周去北京出差。”顾倾城说,“理由是参加一个后勤保障系统的培训。但我们查了,那个培训的主办方,背后有外资背景。”
张飞放下书。
“金满堂安排的?”
“可能性很大。”顾倾城说,“我们的人继续盯着。另外,‘鸾鸟’首飞仪式的安保方案,穆将军批了。他要求大办特办,所以……”
她顿了顿。
“所以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怎么配合?”
“仪式当天,你会是焦点。”顾倾城说,“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你身上。这既是保护,也是风险。”
“我明白。”
“我们已经制定了三套应急预案。”顾倾城说,“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警剔。任何异常,任何不对劲,马上通知我们。”
“好。”
挂断电话,张飞走到办公室的窗边。
窗外能看到基地的跑道。
“鸾鸟”还在机库里做最后的调试。
下个月十五号。
全世界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这里。
聚焦在这架飞机上。
聚焦在……他身上。
张飞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还在部队的时候。
有一次演习,他负责维修的坦克出了故障。全连的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解决问题。
那时他手心全是汗。
但最后,他还是修好了。
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张飞,你可以的。”
现在,看着的人更多了。
不只是一个连。
是全世界。
“你可以的。”
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回到桌前,重新打开书。
这次看的是关于“技术标准与国际话语权”的章节。
看得很慢。
但很认真。
……
傍晚,林沐瑶来找他。
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实验报告。
“二十四小时持续测试结束了。”她把报告放在桌上,“稳定性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七,误码率维持在万分之三以下——完全达到实用标准。”
张飞翻看着报告。
数据很漂亮。
“辛苦了。”
“不辛苦。”林沐瑶在他对面坐下,“张老师,您上午说的那份报告……我写了个提纲。”
她递过来一张纸。
上面列了十几条建议:创建量子通信技术使用许可制度、制定国家量子通信安全标准、设立量子通信伦理委员会、开展公众科普消除恐慌……
每一条都写得很具体。
张飞看着,嘴角慢慢扬起。
“写得很好。”
“真的?”
“恩。”张飞点头,“尤其是最后一条——‘让技术回归服务人的本质’。这是内核。”
他把提纲放下。
“小林,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最难的其实不是造出新技术。”
“那是什么?”
“是让新技术,不被用歪。”张飞说,“是让那些光子,只传递该传递的信息。是让那些电池,只供给需要电的人。是让那些武器,只守护该守护的家园。”
他顿了顿。
“而这,需要的不只是技术天才,还需要……智慧。”
林沐瑶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只关心“怎么造”的男人,现在开始思考“怎么用”。
看着他的眉头微皱,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张老师,”她轻声说,“您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更好了。”林沐瑶说,“更象个……领袖了。”
张飞笑了。
“我不是领袖。我只是个……不想让技术走歪路的工程师。”
他站起来,收拾东西。
“走吧,吃饭。”
“今天还看书吗?”
“看。”张飞说,“但吃完饭再看。”
两人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
脚步声回荡。
“张老师,”林沐瑶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您发现您造的东西,真的被人用歪了……您会怎么办?”
张飞停下脚步。
想了很久。
“我会想办法纠正。”他说,“如果纠正不了……”
他看向窗外渐暗的天空。
“那我就造一个更好的东西,把歪的掰正。”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步伐坚定。
象在走向一个,只有他看得见的未来。
而那个未来里,技术不只是冰冷的数据和钢铁。
它有温度。
有良知。
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