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半,“龙巢”基地实验室。
张飞推开门的时候,林沐瑶已经在里面了。
她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记号笔,正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发呆。白板上写满了:量子比特、相干时间、退相干率、纠错阈值……
“来这么早?”
张飞放下背包,走到咖啡机前。
“睡不着。”林沐瑶没回头,“昨晚做梦都在算退相干率。”
“算出什么了?”
“梦里的结果是负的。”林沐瑶苦笑,“醒来发现是胡扯。”
张飞笑了笑,接了两杯咖啡。
递给她一杯。
“先喝口东西。”
林沐瑶接过,抿了一口,烫得直皱眉。
“张老师,”她放下杯子,“我可能……走错方向了。”
“哪个方向?”
“量子纠错。”林沐瑶指着白板上一行公式,“我们现在的方案,是基于表面码的逻辑量子比特编码。但仿真结果显示,要实现一个逻辑比特,至少需要一百个物理比特,而且错误率只能压到10-4。”
她顿了顿。
“这不够。”
“想要多少?”
张飞走到白板前,看了看那些公式。
“你试过其他编码方案吗?”
“试过。”林沐瑶调出计算机上的仿真数据,“颜色码、拓扑码、甚至我自己设计的一种变体……最好的结果,就是一百个物理比特换一个逻辑比特,错误率10-4。”
她揉了揉太阳穴。
“我觉得,这条路可能走不通。”
张飞没说话。
他拿起记号笔,在白板角落画了个简单的图。
一个圆,里面画了几条波浪线。
“这是什么?”林沐瑶问。
“水。”张飞说,“你往水里扔块石头,会怎么样?”
“产生波纹?”
“对。”张飞在圆外面又画了几个小圆,“波纹会扩散,会衰减,最后消失。”
他把笔放下。
“量子态就象水波。退相干就是波纹衰减的过程。你想用编码来抵抗退相干,就象想用堤坝挡住水的扩散——可以,但堤坝本身也会被水渗透。”
林沐瑶盯着那个图。
“那……怎么办?”
“换个思路。”张飞擦掉那个圆,重新画了一个。
这次是个方框,方框里画了很多小点。
“如果我们不追求‘绝对不衰减’,而是追求‘在衰减到不可用之前,把信息传出去’呢?”
林沐瑶眼睛亮了。
“您是说……短距离、高速率传输?”
“对。”张飞在方框两边各点了一个点,“把通信距离缩短到十公里内。用超高重复频率,每秒发射上亿个光子。这样,即使单个光子的量子态会衰减,但统计意义上,总能有一部分成功传递信息。”
他顿了顿。
“就象下雨。你没办法保证每一滴雨都落到指定位置,但如果你下得够多,地面总会湿。”
林沐瑶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计算。
她埋头算了五分钟。
抬起头时,眼睛亮得惊人。
“理论上可行!”
“那就试试。”张飞说,“先搭个小系统验证一下。”
“需要什么设备?”
“单光子源、超导纳米线探测器、时间同步设备……”张飞一项项列,“还有,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任何震动、电磁干扰都会让实验失败。”
“基地地下三层有个旧实验室,”林沐瑶说,“当年建‘龙巢’时挖的,深入山体一百米。那里够安静。”
“行。”张飞点头,“你去申请使用权限,我来列设备清单。”
“好!”
林沐瑶抓起笔记本就跑。
跑到门口,又回头。
“张老师……”
“恩?”
“谢谢。”她轻声说,“每次我卡住的时候,您总能找到路。”
张飞摆摆手。
“赶紧去。”
……
上午十点,项目进度会。
量子通信项目组的五个人围坐在小会议室里。
除了张飞和林沐瑶,还有三个从各研究所抽调来的骨干:光学专家老周,电子学专家小赵,还有个做低温物理的女博士,叫吴倩。
“情况就是这样。”林沐瑶介绍完新方案,“我们需要在两周内,在地下三层实验室搭建验证系统。”
老周推了推眼镜。
“单光子源的问题不大,我们实验室有现成的。但超导纳米线探测器……那东西对温度要求太苛刻了,要保持在2k以下。”
“液氦制冷系统。”吴倩接话,“我可以设计一套小型闭环制冷设备,但需要至少五十万经费。”
“批了。”张飞说,“写申请,我签字。”
小赵举手。
“时间同步呢?的重复频率,意味着每十纳秒就要发射一个光子。发射端和接收端的时钟误差,必须控制在皮秒级。”
“用原子钟。”张飞说,“基地有现成的铯原子钟,精度够。”
“但怎么把原子钟的信号传到地下三层?光纤传输会有延迟抖动……”
“用微波。”林沐瑶插话,“设计一套微波同步系统,直接穿透岩层。”
“微波衰减怎么办?”
“加强发射功率。”
“那会干扰量子信号。”
“那就调频,避开量子信道……”
五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方案细节填满了。
张飞坐在主位,听着,偶尔点头。
这种讨论,他喜欢。
每个人都专注在技术上,没有人问“这个古籍上有没有记载”,也没有人提“上古科技”。
就是纯粹的、硬核的科研。
“张总工。”
会议室门开了,安国邦探进头来。
“有事?”张飞抬头。
“紧急。”安国邦压低声音,“穆将军电话,等您接。”
张飞站起来,对林沐瑶说:“你继续主持。”
然后跟着安国邦走出去。
……
走廊里。
安国邦边走边说:“是‘鸾鸟’空天飞机的事。首飞时间可能要提前。”
“提前到什么时候?”
“下个月。”
张飞停下脚步。
“下个月?现在才月中,测试都还没做完。”
“我知道。”安国邦苦笑,“但上面压力大。‘定海针’打完那一仗后,全世界都在盯着我们的空天能力。‘鸾鸟’能不能飞,飞得怎么样,关系到下一步的战略布局。”
张飞沉默了几秒。
“还缺什么?”
“最后的全系统联调。”安国邦说,“发动机、控制系统、热防护、回收设备……都要最后验证一遍。”
“要多久?”
“按原计划,至少三周。”
“那就压缩到两周。”张飞说,“从今天起,‘鸾鸟’项目组三班倒。我每天晚上去盯。”
“您身体……”
“死不了。”
张飞走进办公室,接起电话。
“首长。”
“张飞啊,”穆青山的声音传来,“情况安国邦跟你说了吧?”
“说了。”
“你觉得,下个月飞,有几分把握?”
“七分。”张飞很诚实,“如果测试顺利,能到八分。”
“八分够了。”穆青山说,“航天的事,从来没有十分把握。当年杨利伟上天,也只有八分。”
他顿了顿。
“但我要你保证,这八分,是实打实的八分。不能有水分。”
“我保证。”
“好。”穆青山说,“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提。人、钱、设备,要什么给什么。”
“人不够。”张飞说,“‘鸾鸟’项目组现在只有三十个人,三班倒都撑不住。”
“从其他项目组调。”
“那其他项目进度会受影响。”
“那就招。”穆青山拍板,“我批特招名额,五十个,一周内到位。”
“是。”
挂断电话,张飞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基地的跑道上,一架造型奇特的飞机正被拖出机库。
通体黑色,翼身融合,象一只收敛翅膀的巨鸟。
那就是“鸾鸟”。
空天飞机。
设计目标:从普通机场起飞,直接进入近地轨道,完成任务后返回,像普通飞机一样降落。
如果成了,太空的门坎,将被彻底踏平。
张飞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回实验室。
……
下午两点,地下三层。
这里比上面冷得多。
岩壁上还能看到开凿的痕迹,空气里有淡淡的岩石和金属的味道。
林沐瑶带着几个人,正在安装液氦制冷系统。
“小心点!”吴倩指挥着吊装机械臂,“这个杜瓦瓶值两百万,摔了咱们都得写检查!”
不锈钢制的杜瓦瓶缓缓下降,精准地落进基座。
“温度探头接好了吗?”林沐瑶问。
“接好了。”小赵蹲在仪器柜后面,“所有线路检查完毕,绝缘测试通过。”
“通电。”
吴倩按下开关。
制冷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正常。”吴倩盯着屏幕,“预计四小时后达到工作温度。”
林沐瑶松了口气。
她走到角落,靠着岩壁坐下。
从早晨到现在,没吃没喝。
累。
但心里踏实。
“给。”
张飞递过来一个饭盒。
“您什么时候下来的?”林沐瑶接过。
“刚来。”张飞在她旁边坐下,“吃点东西。”
饭盒里是食堂打的饭菜,已经凉了。
林沐瑶也不在意,大口吃起来。
“张老师,”她边吃边说,“‘鸾鸟’那边……您要去盯吗?”
“恩。”张飞点头,“晚上去。”
“那这边……”
“这边你负责。”张飞说,“方案是你提的,设备是你选的,人是你带的。我相信你能搞定。”
林沐瑶手停了一下。
“万一……我搞不定呢?”
“那就搞到搞定为止。”张飞说,“科研就是这样。九十九次失败,换一次成功。”
他顿了顿。
“但那一成功,值。”
林沐瑶点点头。
继续吃饭。
“张老师,”她突然问,“您当初……为什么选我?”
“什么?”
“量子通信项目。”林沐瑶说,“那么多比我资历深、经验丰富的专家,您为什么选我当副组长?”
张飞想了想。
“因为你不怕失败。”
“这算什么理由……”
“这就是最好的理由。”张飞说,“我见过太多人,太想成功,所以不敢冒险,不敢试新路。但你不一样。”
他看着林沐瑶。
“你在白板前站了一早晨,算不出来,就直接说‘我可能走错方向了’。这种诚实,比聪明更重要。”
林沐瑶脸红了。
“我就是……笨。”
“笨的人不会一早晨算出十几种编码方案。”张飞站起来,“你只是愿意承认自己会犯错。”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晚上去机库。这边有任何问题,随时打我电话。”
“好。”
张飞走了。
林沐瑶坐在原地,看着手里的饭盒。
饭已经凉透了。
但她心里,很暖。
……
晚上八点,机库。
灯火通明。
“鸾鸟”被架在维护平台上,周围搭满了脚手架。几十个工程师和技术员在上下忙碌。
张飞戴着安全帽,站在总控台前。
“发动机最后一次地面试车,准备。”
“准备完毕!”
“点火。”
低沉的低吼从机库深处传来。
不是喷气发动机的尖啸,而是一种更浑厚、更压抑的声音。
像巨兽的呼吸。
“推力稳定!”
“燃料流量正常!”
“涡轮温度……在安全范围内!”
数据一条条报上来。
张飞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五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
“停机!”
轰鸣声渐渐平息。
机库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
“张总工,”发动机组长跑过来,满头大汗,“所有参数都在设计值内!这次稳了!”
张飞点点头。
“热防护系统测试呢?”
“明天上午。”
“控制系统?”
“后天。”
“回收设备?”
“大后天。”
张飞在心里算了一下。
“从今天起,所有测试压缩到一半时间。能并行就并行,不能并行就连夜做。”
“这么赶?”
“下个月要飞。”张飞说,“没时间了。”
组长咽了口唾沫。
“是!”
张飞走到“鸾鸟”旁边,伸手摸了摸机身。
复合材料,温温的。
“辛苦了。”他轻声说。
不知道是对飞机说,还是对周围的人说。
也许都是。
……
夜里十一点,张飞回到实验室。
林沐瑶还在。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面前摊着厚厚的实验记录。
张飞拿了件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
然后走到白板前。
白板上,林沐瑶又写了很多新公式。
在角落,她用很小的字写了一行:
“如果这次成了,我想告诉他……”
后面没写完。
张飞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记号笔,在那行字下面,也写了一行:
“告诉她什么?”
写完,他笑了笑。
放下笔,关灯,离开。
实验室陷入黑暗。
只有仪器上的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
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