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明,龙首峰巅覆著薄霜。
晨雾漫过乐天殿阶时,软垫上的小白动了动,黑紫鳞片已愈合如新,泛着浅淡银纹。
它眯著灰紫色眼眸打了个软软的哈欠,尾巴扫过温照掌心,又蜷成绒团沉沉睡去,伤好了,嗜睡的劲儿却没退。
寒山的课程下周才正式开始,冯夷被掌门叫去商讨魔气之事,昨夜已嘱咐过温照今日继续练习流光剑谱第三式即可。
温照替小白掖好软毯,见它睡得安稳,便放心拎剑走向乐天殿外的练剑坪,
青石坪上露水未干,她凝神站定,白藏剑铿然出鞘。
“唰——”
第一剑破开晨雾。
身如松立,剑随身走。劈、刺、撩、挂,每一式都沉到骨子里。
昨日耽搁的一万次挥剑,今日要一并补上。
一千、三千、五千,手臂从酸胀到麻木,呼吸凝在剑尖,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石上洇开深色痕迹。
温照抿紧唇,眼底却燃著执拗又狂热的光,这点累,比起前世的穿心之痛算得了什么,她的每一次挥剑,都越快!越准!体内的血液都跟着兴奋起来。
一万、一万五、一万八千——
当日头攀过峰顶,温照挥出第一万九千剑时,体内灵力已奔涌如失控的江河,经脉传来烧灼般的胀痛,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撑裂。
筑基的瓶颈如铜墙铁壁横亘在前,每一次灵力冲击都反震得丹田剧痛。
咬紧牙关,剑势未乱,反而更沉,更凝。
一万九千五百、一万九千八百——
灵力在体内疯狂冲撞,喉间泛起腥甜,眼前开始发黑,握剑的手臂颤抖不止。然而温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
停下,就前功尽弃,停下,如何求取剑道真意!
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她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全身灵力,所有意志,尽数灌注剑身。
第二万剑斩落!
“轰——”
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灵力如决堤洪流冲破瓶颈,经脉在瞬间扩张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丹田处翻江倒海,新生的筑基灵力粗暴地冲刷著每一寸血肉骨骼,带来近乎凌迟的痛苦。
以剑拄地,单膝跪倒,汗水混著血丝从嘴角溢出,但温照眼底的光,却越来越亮。
痛,说明在突破,难,说明在上升。
不知过了多久,翻腾的灵力渐渐平息,化为温润醇厚的暖流,缓缓浸润四肢百骸。
筑基境的壁垒,终是被这不要命的两万剑,生生劈开了。
温照缓缓起身,拭去唇边血迹。
晨光落上肩头,照亮她苍白却倔强的脸,收剑伫立片刻,待周身翻腾的灵气渐渐平复,才觉筑基后那股清灵通彻之感真正浸润了四肢百骸。
经脉间流转的灵力醇厚绵长,与先前炼气期不可同日而语,拭去额角薄汗,温照将白藏收鞘,转身回乐天殿,步履间都带着破境后的轻快。
她略作梳洗,换上龙首峰特有的霁蓝色剑修道袍,将养好的乌发高高束成马尾,以一枚素银簪固定,额前碎发拂过明晰的眉眼,整个人透出剑修特有的利落飒爽。
把小白叫起来一同吃了午饭,温照心里始终牵挂著知晏师兄的伤势与后来遭遇,沉星崖一事总透著股说不清的蹊跷,她略一思忖,决定还是去客院看看。
刚近客院山道,气氛便有些不对,平素疏落的巡逻弟子,今日竟多了数倍。
玄色法袍的巡守两人一队,沿院墙缓步而行,面色肃穆,巡视频密得不寻常,山道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走近客院门前,见知晏正立于阶前,一袭青衫,身形依旧挺拔,可温照一眼就看出不对,他的面色太过苍白,不是伤后应有的虚弱,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悄然侵蚀著的,从内里透出的灰败。
更令温照心头一沉的是,他周身灵力流转明显滞涩,气息也略显虚浮,居然比刚从沉星崖回来时还要差些。
“知晏师兄。” 温照快步上前,将一只剔透的玉盒递去,“我带了些清润的灵果,或许于你调息有益。”
树梢花落,知晏闻声回眸,见是她,眼底漾开温润笑意,那倦色也淡去些许,他接过玉盒,嗓音依旧柔和,却比往日低沉了些。
“劳师妹挂心。沉星崖之事,还未好好谢过师妹。”
再定睛看,知晏也发现了温照气息变化,内敛沉稳,显然是已经突破,随即露出欣慰之色,“恭喜温师妹筑基有成,十四之龄便踏足此境,师妹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温照看着他苍白脸上真挚的欣慰,心里却酸涩得厉害,勉强笑了笑,目光扫过空寂的庭院,江映雪不在。
“知晏师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的灵力不太对劲。”
知晏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那闪烁极其短暂,却让温照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
知晏分明知道自己状态不对。
可他随即扬起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轻轻摇头,“灵力不畅是伤势初愈常有的,调息几日便准备返回太虚剑宗了,温师妹无需担忧。”
温照见他如此,心中疑虑更甚,“师兄,”她放缓声音,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却清晰,“沉星崖之事太过巧合。江师姐彼时亦都在场,她近日言行,师兄可曾细察?”
知晏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些。
不是消失,而是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被水浸湿了边缘,露出底下苍白的底色,他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情绪。
再抬眼时,眼底的温润依旧,只是深处多了一层脆弱又坚硬的壳。
“温师妹,”他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划清界限的意味,“映雪与我相识多年,她的心性为人,我自有判断。此事我自有分寸。”
温照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暗示,也明白她的担忧,可知晏还是选择了相信江映雪,选择了用分寸二字,将她所有未尽的言语,都挡了回去。
虽然知晏心意笃定,但是温照怎么还是担心他重蹈覆辙,那样好的人,不应该魂断寒山。
“师兄,我知你对映雪师姐的情意,可当局者迷,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利害或许远比我们预想的更深。你是太虚剑宗的首席弟子,身份特殊,若在寒山出了任何意外,绝非个人安危之事,只会引发两派宗门的纷争,后果不堪设想。”
就如同前世那样,知晏横死,太虚剑宗与寒山决裂,正道联盟之间产生嫌隙,后来被魔道逐步瓦解。
看了眼知晏腰间悬挂的青萍剑,他曾经也是执剑疏狂的清都山水郎,为何如今却执迷不悟。
“知晏师兄,”温照深吸一口气,从鸢尾戒中取出裴衡琛昨天给的传音符箓,递到他面前,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知道我说这些,实在越界,但是知晏师兄,除了情爱,你的肩上还有宗门,还有正义大道,我们修行正道,是为护天下苍生。”
这是前世知晏带她上第一节剑修课的时候对温照说过的话
知晏的目光落在符箓上,停顿了很久。
久到温照几乎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小小的符箓,他的指尖冰凉。
“这枚传音符你收著,我做了标记,无论何时察觉异样,或是遇到任何险境,都能随时联系我。”
“多谢师妹。”知晏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沙哑。
他没有看她,只是垂眸凝视著掌心那枚符箓,仿佛那是什么极沉重的东西。
温照看见他握著符箓的手指,攥的泛红。
那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平静温润的师兄,内心或许正经历着她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
他并非无知无觉,只是情之一字,早已化作最坚固的枷锁,将他困在了自己选择的囚笼里。
“师兄保重。”她最终只能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知晏仍站在原地,青衫被山风吹得微微飘动。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空茫茫的,映着客院萧瑟的庭院与远处苍灰的山影,像是两潭结了薄冰的深湖。
有些事,旁人点不破,有些劫,只能自己渡。
温照转回头,快步走下山道,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力。
她真的能救下知晏吗?
离开客院,山道上的风似乎更冷了些。
然而忧虑无益,只会徒增烦扰,温照深知,在真相未明之前,唯一可靠的是自己手中的剑,与自身切实的境界。
心念既定,脚步便转了方向,未回龙首峰,而是朝着寒山深处那处灵气充沛,水声轰鸣的断崖瀑布行去。
瀑布名惊澜,位于两座险峰之间,千仞银练自云端直坠深潭,水声如雷,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虹彩。
此地水灵之气充沛狂放,灵气激荡,寻常弟子难以久待,却是淬炼剑意,稳固修为的绝佳场所。
温照在潭边一块被水汽打磨光滑的巨石上站定。
瀑声震耳,水汽扑面,瞬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与霁蓝的衣袍。
她闭目凝神,运转寒山心法,筑基后愈发醇厚的灵力在体内缓缓流淌,逐渐与周遭澎湃的水灵之气产生微妙的共鸣。
她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修炼,来沉淀心绪,稳固新晋的筑基境界,更要尝试一件早已渴望之事,御剑飞行。
前世在太虚剑宗,她筑基之后不久便掌握了御剑之术,曾踏剑掠过云海雪峰,那是属于剑修独有的自由与快意。
重生以来,她一直停留在炼气期,脚踏实地,步步为营。
如今筑基功成,灵力与神识都已今非昔比,御剑的渴望便如同蛰伏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
心念微动,白藏剑自腰间剑鞘中铿然飞出,悬停在她身前尺余之处,剑身清鸣,与她心意隐隐相通。
温照深吸一口气,将精纯的水火灵力缓缓注入剑身,同时神识延伸而出,如同无形的手,细致地包裹,沟通著这柄早已认主的佩剑。
第一步,是以神识彻底握住剑。
这对于筑基期的神识强度而言,并不算难,难的是在高速移动与复杂环境下始终保持这种精微稳定的联系。
白藏剑微微震颤,发出愉悦的清吟。
温照脚踏上剑身,起初有些许的摇晃,但她下盘极稳,灵力运转间迅速调整平衡。
心念再动,白藏剑载着她渐渐离地,起初只是离地三尺,慢如浮萍。
温照并不急于升高加速,而是小心地控制着灵力输出与神识牵引,在瀑布旁的空地上缓慢绕行,适应着脚踏飞剑,以神御器的全新感觉。
罡风掠过耳畔,与步行时感受截然不同,视野也随之开阔。
起初的生涩迅速褪去,一种熟悉的、属于剑修的掌控感渐渐回归。
是时候了。
温照目光投向瀑布上方那翻涌的云气,心念陡然一疾!
“起!”
白藏剑清光大盛,载着她化作一道霁蓝色流光,逆着漫天水汽,径直冲入瀑布中段!
冰冷狂暴的水流瞬间冲击在身上,法袍灵光微闪,自行抵御,但她仍能感到那股沛然巨力。
她没有退缩,反而催动灵力,剑光更锐,破开水幕,一鼓作气冲天而起!
“哗——!”
冲破瀑布顶端水帘的刹那,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是轰鸣的银色匹练与氤氲深潭,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寒山群峰,云海在脚下缓缓流淌,日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天地辽阔,山河壮丽。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真正御剑凌空。
疾风猎猎,吹得温照束起的高马尾飞扬如旗,霁蓝道袍勾勒出纤细挺拔的线条。
脚踏飞剑,翱翔于云海山峦之间,那种挣脱大地束缚,与风同行的自由与畅快,瞬间盈满胸臆,将客院带来的些许郁气涤荡一空。
她没有一味升高,而是在惊澜瀑布上空盘旋数圈,时而俯冲贴近翻涌的潭面,激起长长水线,时而拔升穿入低垂的云絮,感受那湿润的凉意。
每一次转向,升降,加速,都伴随着对灵力更精细的操控,对飞剑更默契的沟通。
御剑,不仅是赶路的手段,更是剑修对自身力量,对天地气势的一种驾驭与感悟。
自由。
这是剑修独有的,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
她不需要依附谁,不需要等待谁的醒悟,她的路在自己脚下,在她手中的剑上,在她不断突破的境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