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初平，暖意渐生
谢玄离去后的承天殿广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寒霜剑意残留的冰冷尚未散尽，空气中仍弥漫着渡劫大能威压后的凝滞感。
观礼的宾客们面面相觑，眉宇间各藏盘算。
有惊惧于谢玄的蛮横，有赞赏温照的胆识，也有隐忧寒山与太虚剑宗的嫌隙，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率先打破这份沉寂。
最终，还是掌门程儒数率先出来，他拂袖上前，面向尚未散去的各方宾客，神情已恢复一贯的庄肃沉稳，拱手朗声道。
“今日寒山收徒大典，承蒙诸位道友远道而来观礼见证。不想突生变故，扰了诸位雅兴，实乃寒山待客不周。”
化神修士浑厚灵力力裹挟着他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个角落。
“此乃我寒山与太虚剑宗之间的旧日因果，与诸位无关。天色渐晚，山中已备下薄宴，请诸位移步宴客厅稍作歇息，寒山略备灵酒佳肴，以表歉意。”
这番话措辞得体，滴水不漏，既将事端定性为宗门旧事，巧妙避开了是非纠葛，又给了各方宾客体面的台阶。
宾客们纷纷拱手还礼，或低语交谈，或暗自思量，各怀心思地陆续离场。
不少人离去前，仍忍不住回头望向祭天台上那抹霁蓝色身影，今日之后，“温照”这个名字，怕是要在九州修真界掀起新的波澜了。
待宾客散得七七八八，程儒数才转身，目光落在祭天台上仍未挪动的冯夷师徒身上。
此时冯夷正垂眸凝神，一缕缕温润的灵力如春水般渡入温照经脉，细细抚平她体内因剑意冲击而翻腾的气血。
寒山众长老也已围拢过来，神情各异，却都透著由衷的关切。
“温师侄受惊了。”程儒数看着冯夷这个面色惨白却眼神依旧坚毅的徒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面对渡劫大能的威压，尚能坚守本心，这份胸襟与定力，实属难得。”
温照强撑着体内的滞涩，恭敬执礼，“弟子无事，劳掌门师伯挂心。”
“什么无事！脸色都白成这样了！”白泰初粗声打断，他嗓门洪亮如钟，“但丫头你是真够好样的！面对谢玄那冰块脸都不带怂的，有咱寒山剑修的风骨！”
他嗓门本就大，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引得附近尚未完全离去的弟子纷纷侧目，看向温照的眼神里满是敬佩。
温照正要回话，朱婴已摇曳著莲步走来，兰花指轻摆虚点，语调婉转带笑，“师兄，小点声儿~咱们小师侄脸皮薄，哪经得起你这般嚷嚷。
说罢，他眼波流转看向温照，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谢玄那等人物，九州多少修士见了他连话都说不利索，温师侄倒好，我不愿，啧——”
他拖长了尾音，眼底闪过一丝赞叹，“这份胆魄，合该是我寒山的人。”
苍梧与徐青舟纷纷点头。程紫璇已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雕琢精巧的玉瓶，轻轻放入温照手中，“温师侄今日心神损耗不小，回去后要好生调养。这都是些安神凝魄的丹药你拿着。”
感受到掌中玉瓶传来的温润触感，以及诸位长老言语间的真切关怀，温照心头暖流涌动，再次深深一揖，“温照谢过诸位师伯师叔。”
寒山长老们刚走，几道身影已迫不及待地从弟子群中挤了上来，直奔温照而去。
“温师姐！”
辛琉雪第一个冲到温照面前，小脸急的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刚才太厉害了！那可是霁霜剑尊啊！你居然敢那样跟他说话！我以后也要像师姐一样勇敢！”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拽著温照的袖子摇晃。刚才她被谢玄的剑意压制的动都动不了。
温照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崇拜，不由莞尔，“辛师妹过誉了，我不过是说了该说的话。”
“该说的话也不是谁都敢说的。”杨玦的声音冷冷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那双盯着温照的眼睛里，战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你很强。筑基之后，与我一战。”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温照听懂了，杨玦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认可与期待。
“好。”她点头，“待我筑基，定与杨师兄好好切磋。”
裴衡琛站在稍远处，等杨玦说完才缓步上前，举止依旧温文有礼。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向温照，“温师妹，此乃家传的定魂香，点燃后有助于平复心绪，稳固神魂。今日之事突然，师妹或需此物。”
他的关心含蓄而得体，既表达了善意，又未过于亲近。
温照接过锦盒，“多谢裴师兄。”
裴衡琛微微一笑，“师妹客气。”
这时，一直局促地站在人群边缘的周绚终于忍不住，奋力挤到温照身边。
少年身姿已抽条般拔高了些，虽仍穿着昆玉峰的女弟子服制，却难掩那份属于少年的挺拔与清朗，脸颊因急切而泛著薄红。
“温照姐温师姐，你没事就好，刚才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他声音还有些发颤，方才谢玄的威压让他几乎窒息，只能死死攥著拳头祈祷。
温照看着这个与自己共过生死的少年，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轻声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周绚用力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
“温师妹。”
知晏从太虚剑宗弟子中走出，来到温照面前。他面色如常，但细看之下，眉心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郁结。
他先对冯夷执了一礼，“冯师叔。”
冯夷颔首，“方才，多谢师侄你为照儿说话。”
知晏摇头，“弟子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温师妹心志坚定，本就不该受外力强求。”
他转向温照，语气真诚，“师妹，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谢师叔他，修行无情道日久，行事难免偏执。但你既已做出选择，便该坚定走下去。”
温照看着这位前世曾悉心指导自己，今生又挺身相助的师兄，心中复杂，却仍郑重回礼，“多谢知晏师兄。今日若非师兄出言，只怕局面会更僵。”
知晏温然一笑：“同为正道修士，理应如此。”
话音未落，他脸色忽然一变，眉间那丝郁结骤然扩散！
“噗——”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素白衣襟。
“知晏师兄！”温照脸色骤变，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见知晏身形晃了晃，竟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
一道绯红色身影疾掠而来，在知晏倒地前将他扶住，正是江映雪。
她面上满是惊惶与担忧，声音发颤，“知晏！你怎么了？别吓我！”
她迅速取出一枚丹药塞入知晏口中，又运起灵力探查他体内情况，脸色越来越白，“神魂震荡，灵力逆冲！定是方才强行抵御谢师叔的剑意威压所致！”
说话间，太虚剑宗几位随行长老已围了上来，为首那位面色凝重地探了探知晏脉象，沉声道，“立刻送回客院疗伤！他强行以金丹修为抗衡渡劫威压，伤了根本，需好生调理，短期内不宜移动。”
江映雪闻言，眼圈瞬间红了，紧紧握著知晏的手，声音哽咽，“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来观礼，你也不会”
她抬头看向冯夷和程儒数，眼中含泪却强作镇定，“冯师叔，程掌门，知晏伤势不轻，可否让他在寒山客院多留些时日，待伤势稳定再回宗门？”
程儒数毫不犹豫点头，“自然。寒山客院一应俱全，江师侄放心，寒山会安排最好的医修为知晏师侄诊治。”
江映雪这才松了口气，连连道谢，随即与太虚剑宗众人一起，小心搀扶著昏迷的知晏匆匆离去。
温照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眉头紧蹙，面露担忧。
知晏师兄的伤，真是因为抗衡谢玄威压所致吗？
她总觉得，方才知晏吐血前那一瞬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冯夷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温和，“徒儿不必担心，知晏师侄有太虚剑宗长老照料，不会有事。咱们先回龙首峰。”
话音落，一道剑光自冯夷指尖迸发，化作一柄莹白长剑悬于身前。师徒二人踏剑而行，天端剑光掠过寒山群峰，片刻后便落在龙首峰乐天殿前。
冯夷带着温照走进殿内，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殿中那张紫檀木桌前坐下，示意温照也落座。
他亲手沏了一壶灵茶，沸水注入茶壶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静谧。
茶香袅袅升起，带着清心宁神的淡淡灵气，漫溢在空气中。
“徒儿。”冯夷将一杯茶推到温照面前，声音温和如旧，“今日之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温照捧著温热的茶杯，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弟子只是觉得，荒谬。”
她抬起眼，看向冯夷，“谢玄口口声声命定，因果，可弟子与他之间，明明毫无瓜葛。他为何执著至此？”
冯夷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散茶面的热气，良久，才缓缓道，“谢玄修行无情道三百年，道心早已臻至太上忘情之境。这等人物，寻常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已难动其心。”
“正因如此，一旦他认定某事为天道轨迹，命中注定，便会比常人更加偏执，因为在他眼中，那已非个人意愿，而是天道意志。”
温照抿唇，“所以，他才会不顾身份、不惜与寒山对立，也要强认我为徒？”
“是，也不是。”冯夷放下茶杯，目光深远，“谢玄此人，虽修无情道，却并非毫无执念。相反，正因剥离了七情六欲，他仅存的执念，反而更加纯粹而顽固。”
他顿了顿，注视温照，“你可知，谢玄千年来，只收过一位亲传弟子？”
温照心头一跳。
“那位弟子名唤林朝朝，百年前外出游历，一去不返。”冯夷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谢玄寻了她百年，未果。”
温照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冯夷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却还是说了下去，“你与林朝朝，眉眼有七分相似。”
殿内一片寂静。
茶香依旧袅袅，却莫名多了几分沉重。
温照垂眸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汤，良久，才轻声道，“所以，弟子只是一个替代品？”
“不。”冯夷斩钉截铁。
他起身，走到温照面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动作，他做得越来越自然了。
“徒儿，你记住。”冯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是温照，是寒山龙首峰仑灵剑尊的亲传首徒，是身负先天剑骨，心志坚韧的剑修。”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他收回手，负手望向殿外云海，声音里多了一份傲然。
“谢玄虽是九州剑道之巅，修行三千载，渡劫巅峰，看似高不可攀。”
“但徒儿——”
他转身，看向温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期待。
“师尊相信你。以你的心志，以你的天赋，假以时日，剑道之巅，未必还是他。”
“来日方长。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温照怔怔望着师尊，眼眶微微发热。
她忽然想起前世，谢玄收她为徒时，眼中偶尔掠过的恍惚，那是透过她在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想起谢玄对她剑道毫无锋芒的失望，那是因为她终究不是他想要的人。
而此刻，冯夷眼中，只有对她这个温照本身的信任与期许。
一念之间，天壤之别。
“师尊——”温照声音微哑。
冯夷笑了笑，重新坐回桌前，端起茶杯，“喝茶吧，凉了便失了味道。”
温照用力点头，捧起茶杯，小口啜饮。
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殿外，暮色渐沉，龙首峰笼罩在一片温柔的霞光中。
山风拂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
温照知道，今日之事远未结束。
谢玄不会轻易放弃，暗处的危机仍在潜伏，前路注定坎坷。
但至少此刻。
她坐在师尊身旁，手中茶水温热，心中暖意环绕。
这便够了。